他最喜歡的城市是倫敦。
他最向往的是中國的江南小鎮,同里、烏鎮、紹興……
他直言不諱地表明其主張:“設計的‘馬賽克理論’,能夠營造更加富有魅力的街區和城市。”
他建言中國的城市化不能為了經濟發展而讓城市失去歷史與文化。
橫松宗治先生,這位日本著名的規劃大師以樸實的語言表達出他犀利的觀點。
他深愛著中國文化。采訪過程中,當翻譯無法理解專業詞匯時,橫松先生會耐心地畫圖說明,還會書寫流暢的漢字來表達,其中可見他對中國書法很有研究。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他的父親是日本著名的漢學家,主要的研究對象是魯迅。
他與中國有著不解之緣。1975年,他第一次隨日本建筑代表團,到天津、北京、杭州、上海等地作巡回展示,從此對中國產生了深厚而又長遠的感情。
10年前,面對中國城市化的迅猛發展,橫松先生將自己的業務重心轉到中國。現在,他是雅克蘭德(香港)設計顧問有限公司的董事、總規劃師,他的作品遍布深圳、珠海、杭州、威海、臺灣等城市。
城市化要意識到發展的極限
二戰后,滿眼廢墟的日本在短短30年內一躍成為世界第二經濟大國,同時,其城市化進程也進入高速推進階段,在亞洲率先實現了國家城市化,并成功地實現了城鄉協調發展。日本在城市化過程中取得了豐富經驗,也有很多迷失和決策錯誤,這對于已經進入城市化加速階段的中國來說,具有重要的啟示作用。
橫松宗治認為,經濟的快速發展是推動日本城市化快速發展的直接原因。據了解,從1955年開始,日本國民生產總值平均每年增長10%以上,即使在1970年代中后期,經濟進入緩慢增長期,人均GDP仍然從1950年代中期的幾百美元迅速增加到三萬多美元,其發展速度在資本主義經濟發展史上都是罕見的。
并且這一時期的日本,工業化與城市化處于同步推進之中。工業化的快速發展吸收了大量農村人口到城市就業,使得日本全國人口迅速向城市聚集,從1950年到1975年,日本城市化水平從37%上升到了76%。
“1980年代隨著經濟泡沫的破滅,日本經濟有了一定的下跌,1990年代又持續下滑,而這時的日本在城市和建設的發展上卻處在攀升時期。在那個時候,我們好像別無選擇,越難做就越要去做。”橫松宗治如是說。
他直言,日本城市化進程由于只注重經濟的快速發展,忽視了城市化的質量,可以說,是個有缺陷的案例。現在,日本已經意識到這個問題,并且產生了許多研究城市化問題的機構,大多分布在大學院校,民間也有一些。對于日本而言,想方設法將城市發展的質量重新追尋回來是當前最為迫切解決的問題。
“城市化水平的提高,帶來的不應僅僅是物質上的豐富和滿足,實際上,在精神上、文化質量上的發展應該是更重要的,也應該是我們追求的最終目標。在日本經濟高度增長的30年間,可以看到的趨勢是,所有的大城市都在規模上呈現快速擴張的態勢,與之相反,大量中小城市逐漸縮小了規模。然而,大城市往往生活壓力較大,交通擁堵、環境污染嚴重。這就是所謂極限效應。
在中小城市,人們工作、生活較為輕松、快活,交通出行方便,朋友來往頻繁,等等這些都是大城市所無法比擬的。在城市化進程中,中小城市的建設和發展模式與生活和文化品質提高更為相關。”
他說,自己很喜歡也很向往中國的江南小鎮,如同里、烏鎮、紹興,這些小鎮規模不大,人口適宜,很有自己的特色,而且都有水。一個城市有水就會靈動起來,而且水路運輸不僅綠色環保,還可以讓城市居民吃到新鮮的蔬菜、瓜果。
橫松先生還以東京為例談到城市一味擴張而帶來的收縮難題。他說,經過多年的發展,東京將周邊許多小城鎮納入發展范圍,目前已經是一個擁有3000多萬人口的超大城市。盡管東京整個地區樓房的平均高度在2—3層,不像紐約那么高,但人口從上個世紀60、70年代發展至今,呈現出向城市中心聚集——減少——再向城市中心聚集的變化。這讓東京周邊地區目前出現很多空置的現象,也讓如何縮小城市規模、處理空置土地(已開發難以生態復育的建成區)成為日本城市化發展到今天最棘手的難題。”
他希望東京的案例能夠給一些城市以警醒:在城市規劃開發的過程中,不可以一味地擴張,而要充分考慮城市未來的發展空間和發展極限。
研究城市歷史是建筑師的必修課
當前,千年歷史的中國已到了一種空前高速發展階段,特別是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快,城市建設發展日新月異,受到世人矚目。然而,城市急于求新的另一惡果是城市風貌的“千城一面”、城市建筑的“千樓一面”。置身城市繁華街區,人們往往會產生不知身處何地的錯覺。
橫松宗治認為這一問題并非中國現象。他感慨地說,縱觀世界,美國也好,日本、中國也罷,特色缺失、文化趨同的城市越來越多。無論在東京、上海,還是倫敦,高樓大廈鱗次櫛比,直沖云霄,令人目眩。盡管許多建筑設計很出色,當它矗立在各個城市的時候,就出現了“千城一面”。
他分析認為,這是全球經濟一體化讓城市在追求經濟發展的同時,也在追求全球共通性的注解。然而,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個城市都應該有自己獨特的認知特征。判斷一個建筑設計好與不好,應該從是否有發展了城市的特征文化、是否對城市的破壞最小、以及居住在這個城市的居民的感受來衡量。作為城市規劃師、建筑設計師,只有深入研究城市的歷史文化,突出城市的個性和特色,才能讓我們的世界、我們的城市生機勃勃,豐富多彩,避免當前全球經濟一體化產生的“千城一面”。
面對城市發展中普遍存在的這一頑疾,橫松宗治開始考慮自己能夠做些什么。15年前,他開始研究城市發展的方法論,把歷史的時間軸從概念引入到城市設計中來,認為城市的歷史對現在和將來的城市感知都具有至關重要的影響,即城市是歷史性與共時性的統一。他主張在城市設計中研究城市的歷史發展脈絡,形成對城市特有文化的整體認知。
在中國工作的10年中,橫松先生每到一個城市,都會在認真查找、研究城市的歷史和文化資料,深入了解城市的發展歷程之后,才對城市作出初步評價。
在他看來,中國是一個幅員遼闊的國家,也是一個歷史悠久、文化形態豐富的國家,無論對于中國還是世界來說,都是一筆珍貴的財富。而一個城市被人們所熟知,大多是因為旅游觀光,或者比較著名的人物和建筑。實際上,僅僅通過表面是無法深入了解一個城市的,尤其是中國的很多城市,無論面積多么小,也會有一個很長的歷史,即使是一條街道,也會有很多學習和研究的東西。
“這對于我們這些外國建筑師來說,尤其重要。否則,不深入研究和體驗,中國大大小小的城市在我們眼中都會是一樣的,也就很容易選取只言片語的典型符號去表現這個城市的文化了。”
另外,他認為日本與中國有著久遠的歷史淵源,日本在思想、文化、藝術、傳統等諸多方面都深受中國的影響,認真研究中國的文化,才能讓那些已經失去文化特色的日本城市重新找回自己的歷史本源。
面對中國30多年來取得的快速發展,橫松先生很是贊賞,認為這是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和地區都無法與之相比的,同時他也毫不隱諱地指出發展中隱藏的問題。
“比如,在中國沿海地區的一些城市,農業生產基本上是為工業提供服務的,本身沒有持續發展計劃,其中不乏一些農業用地受到工業的影響不能夠再繼續從事農業生產的現象。或許目前這些現象并不能引起人們的足夠重視,但再過二三十年,隨著城市化波峰波谷的演進、時間的推移,這些問題都會凸顯出來成為國家安全和地區生態安全的隱患。”
他建議,城市建設要慎重考慮開發模式,規劃師、建筑師要通過對城市的研究將傷害降低到最小程度,尤其是城市本身所擁有的自然遺產和文化遺產,因為“它們是自然的天賦和歷史的積淀,一旦受到破壞,就不可能修復。而繼承和保護城市的自然遺產和文化遺產,本身就是城市現代化建設的重要內容,也是城市現代文明進步的重要標志”。
景觀多樣性營造最有魅力的城市
橫松宗治是一位規劃大師,還是一位景觀大師。在他眼中,一個擁有城市景觀特征和多樣性的城市才是最有魅力的城市,并且通過大量的城市研究,橫松先生提出了粒、結構、焦點、邊界四要素的城市景觀分析方法,被建筑界認為是在經濟發展的大趨勢下,能夠用來在城市景觀改造中,分析規劃區域,延續城市文脈、保持城市原有歷史風貌的重要方法論。
其中,粒是基本要素,指建筑物、道路、橋梁等。結構是景觀單元的骨架,決定該區域的空間特征,是指建筑物的朝向、路網等。焦點是指某個地塊中典型的建筑或街道。邊界指景觀單元與外界聯系的界面,如河流、公路、鐵路、山體等。
他坦承,這個方法是從美國的一個學者那兒學到的,后來自己一點一點研究下去,就像蓋房子一樣,慢慢向上延伸,最后形成這一分析方法,而這個研究方法的核心不同是貫穿其中不斷的時間軸向影響分析。
他說:“我現在不敢去俯瞰城市,只能像蟲子一樣一點一點去挖掘這個城市的特色。因為從歷史的發展歷程來看,日本的城市只有幾百年的歷史,中國的城市大多都有上千年的歷史。每個城市是一個整體,也是由許許多多的區域組成的。比如,上海可以劃分為人民廣場、浦東新區等不同的區域,然而,按照目前成片開發的模式,會造成兩個不同歷史文化的區域或者雷同或者無關聯。”
為了讓城市呈現不同的區域文化,避免千篇一律的開發模式,橫松宗治主張城市建設要變成片開發為組團開發。
“其實,我們可以看到,每個城市在摩天大樓的開發上都表現出了高水平,差別主要在于小的區域開發和建設上,這也是我目前主要從事的工作重點之一。與其大家不顧現有投入能力和消費能力地建設那些大規模的建筑,不如做一些規模小的、有序投放的、有特色的建筑,這更能增添一個城市的魅力。另外,與大規模開發建設相比,小規模開發建設對城市的破壞程度小,修復和改進的難度也相對較小。”
出自橫松宗治之手的豪斯登堡項目,位于日本南部長崎縣的填海區,開發總面積152公頃,于1986年開始規劃設計。豪斯登堡最初建造時有三個規劃理念:第一,修建成一個有增長性的休閑旅游城市,將生計與生活結合;第二,形成比較好的生態環境,將生態與生活結合;第三,引入荷蘭風格,內部設有主題公園,同時也有金融與行政區。經過長達六年的規劃與建設,1992年豪斯登堡項目基本完成建設。
他直言,豪斯登堡項目,今天看來,規模還是有點大了,當時應該將它分成若干個小一點的區域開發建設,可能會取得更好的效果。
豪斯登堡項目將“運河”引入城市,在“運河”的兩岸建造高級別墅區,后院可直接上碼頭。“將岸線還原到原來的城市,通過設計將城市的生活岸線延長10倍,”橫松宗治一直堅持的濱海城市的設計理念,在豪斯登堡項目中得到了完美的實現。
在建筑風格上,豪斯登堡項目模仿荷蘭風格,因為其所處地長崎縣,是日本的主要港口城市之一,和中國、歐洲等國家均有較長的通航歷史,在城區內已經形成了不同的民族聚居區,尤其是荷蘭僑民和商旅聚集的荷蘭街。在對本地的文化歷史、建筑歷史和經濟發育歷史進行大量的研究之后,橫松宗治才決定采用荷蘭風格。
另外,他還在豪斯登堡項目海邊入海口的位置營建了一個假想的小漁村的發展故事。首先,在入海口的位置有個小漁村開始形成,逐漸有一些商業活動,隨著城區的擴大,逐步從一個小漁村發展成一個城鎮,以設計手法營造這種自然發展的過程,通過一些建筑風格的變化、材料的變化、甚至馬車時代和汽車時代的街道尺度變化,把城市的“歷史”感強化出來,讓城市隨著時間軸逐漸發展。這樣,城市的的故事感就體現了出來。這一規劃設計至今被建筑界喻為經典之作。
“馬賽克”功能理論與城市多樣性
在規劃設計上,橫松宗治有著自己獨特的見解。他曾經一針見血地指出,目前設計界主流的流派——近代建筑主義存在許多弊端,尤其是功能分區的規劃方法,將住宅區、商業區、工業區、行政區等等完全清晰分開,使得城市區位空間因缺乏多重可能性而變得乏味和無趣,他主張通過設計的“馬賽克理論”營造功能混合的更加富有魅力的街區和城市。
豪斯登堡,是橫松宗治這一設計理論的實踐展示。該項目完全否定了近代主義功能分區的規劃設計理念,采用了混合式設計——不進行明顯的功能分區,讓各個功能混合在一起。
整個項目以低層建筑為主,大多數住宅都是一層做店面,二層、三層居住,沒有明顯分區,但各種功能又能有機地結合在一起。隨著城市慢慢地發展,功能分區在局部會出現,但從整個城市來看,并無明顯的分區,只是在局部有些自己的特色。在橫松宗治看來,這是對既有歷史城市的生長過程復制,而不是簡單風情街一類的符號復制。另外,豪斯登堡項目設有兩個港口,一個對內、一個對外。豪斯登堡最外圍的生態防御設施非常有特色,外面有一圈運河,運河包圍了整個城市。
“這一設計理論最初主要是從美國人將各種生活功能混合在一起得到的啟發。也許一些國家的法律會禁止一層從事商業,二三層居住的模式,但我還是認為混在一起比較好。這就好比父母和孩子在一所房子里會有不同的生活空間,對孩子的身心健康很有利。如果功能完全區分的話,可能會出現貧民窟、富人區。不利于城市的發展和人們心理的健康。我們可以看到,生態的多樣性就是因為動物、生物聚集在一起才得以體現。同樣,城市的發展也應該體現城市的多樣性。”
橫松先生說,自己最喜歡的城市,是1900年建造的田園城市——倫敦。盡管當時的倫敦城市規模不大,人口不多,只有3萬人左右,但80%的人都居住在城市中。城市中的居住區、商業區、農業區的劃分不是特別明顯,體現了城和鄉的結合,人們完全可以實現自給自足的生活。并且城市的建筑風格很符合城市的歷史、文化、特色,等等這些都讓城市的多樣性得到了充分的展現。
“遺憾的是,倫敦在上個世紀60、70年代曾經模仿過美國的發展模式和建筑風格,城市中出現了一些美國式的建筑,這使得整個城市開起來不是那么和諧。現在他們也在反省,是否需要拆掉這些美式建筑,恢復原來的城市風?格。”
采訪結束時,橫松先生說:“城市化是一個涉及多學科綜合研究的復雜的過程。對于中國這樣一個地域廣闊的國家而言,需要對不同氣候地理條件、經濟發展條件、歷史文化狀況甚至民族聚集狀況、生態角色等等方面展開研究,制定不同的發展計劃和標準,并且結合不斷產生的問題調整和應對。”
人物簡歷
學歷:1969年畢業于早稻田大學理工學部建筑學科;1971年畢業于早稻田大學研究生院理工學研究科建筑計劃專業(碩士)。
工作經歷:1971年-1981年,株式會社AURA設計工房;1982年-2007年,株式會社日本設計;1999年-2007年,株式會社日本Land Design;2005年至今,深圳市雅克景觀設計工程有限公司首席顧問設計師;2007年至今,雅克蘭德(香港)設計顧問有限公司董事、總規劃師。
資格:一級建筑師、一級土木施工管理技術師、一級造園施工管理技術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