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駝灣村唐榮斌夫婦接待了各地趕來的媒體。新京報記者 侯少卿 攝
阜平新脫貧運動
習近平探訪后,河北阜平成扶貧“特區”;當地將注入3億資金;以前失敗的養羊種樹產業仍被作為此次脫貧的主要思路
元旦前夕,革命老區阜平成為習近平總書記探訪貧困的第一站。頂著國家級貧困縣帽子多年的阜平迎來了脫貧新機遇。河北各方及相關扶貧機構提供年均3億元的扶貧資金,這一數字是阜平過去20年全部扶貧資金總和的1.5倍。
阜平展開了一場轟轟烈烈的“脫貧運動”。但以往扶貧面臨的困境依然存在:政府制定項目,農戶被動接受。項目水土不服后導致返貧。簡單輸血之后,后續支持缺失。這一次,外界不同尋常的關注和大量資金注入帶給阜平脫貧怎樣的契機?
■ 前言
只要有信心,黃土變成金。習近平對駱駝灣村村民說的這句話,溫暖沉著。面對黃土般的貧困,需要信心去改變。
在標志一年開始的元旦和春節前夕,習近平總書記選擇了河北與甘肅的貧困縣,分別屬于燕山-太行山和六盤山區連片特困地區,探訪“真正的貧困”。
貧困問題受到前所未有的關注,正如習近平所說,全面建成小康社會,最艱巨繁重的任務在農村、特別是在貧困地區。新年前夕,到武陵山連片特困區調研的李克強副總理也強調,脫貧致富是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最大難點。
中國仍然有1億多人生活在2300元的貧困線之下。大多集中在14個連片貧困帶-新時期扶貧攻堅的主戰場。猶如木桶的短板效應,他們如果無法分享中國飛速發展的成果,將會出現無法填補的缺口。關注貧困地區,其實是關注中國內部的后發力量。
在深入扶貧的攻堅階段,我們選擇樣本探究中國扶貧政策遭遇的難題和需要修正的路徑。
阜平樣本,展示一個貧困縣經歷了怎樣的扶貧之路,突然機遇降臨,如何才能有效地避免以前脫貧遭遇的怪圈。
溫總理去過三次的村莊,資金如水涌入,如何才能把大量的輸血變成內部的生長肌理?
作為國家優惠政策的承載者,貧困縣這頂帽子為何會成為爭搶的資源。專題用丟帽子和戴帽子的故事,來闡述一種尷尬的境地。
專題還將展現扶貧未來趨勢。扶貧與城鎮化交織越來越細密。在十八大報告中,城鎮化被著重提出。城鎮化將成為破解脫貧難題的重要路徑。我們用異地安置的城鎮化和農民打工者的城鎮化案例來展現這一點。
春節前,阜平縣顧家臺村村主任顧文興收到了一條短信。“向貧困宣戰、向小康進軍”。
新年前后,阜平縣向全縣21萬人發送了近百條這樣的勵志短信。例如,“幸福不是毛毛雨,不會從天上掉下來”。
向貧困宣戰成為近期阜平工作的主旋律。
1月23日,阜平縣政府召集300多名干部召開“關于開展脫貧致富奔小康的思想大解放討論”的動員會,會后組織宣講團到全縣209個行政村進行“面對機遇,我該怎么辦”的主題宣講。
前兩站為阜平縣駱駝灣村和顧家臺村,去年12月30日,中共中央總書記習近平探訪了這兩個村的貧困家庭。
那天上午,習近平走進駱駝灣村村民唐榮斌家三間低矮的石頭房,拉著老人的手,坐在炕上聊天。出門前,總書記叮囑在場官員,“一定要想方設法盡快讓鄉親們過上好日子”。
隨后,河北省成立“阜平扶貧攻堅領導小組”,省委副書記趙勇任組長,保定市市委書記、阜平縣委書記親自抓駱駝灣村和顧家臺村未來五年的發展規劃。
阜平的脫貧受到前所未有的關注。分管扶貧的副縣長說,突如其來的巨額扶貧資金,讓他“壓力很大”。
駱駝灣的東風
習近平來后兩周,駱駝灣村被納入國家重點扶貧村,收到捐款20余萬元,企業來村里談合作。
1月13日上午,駱駝灣村村委會門前,數十名工作人員在清掃道路、粉刷墻壁。村民說,習總書記來后近兩周,縣政府雇了幾十人每天來村里打掃衛生。“很多中央省市領導來村里視察,一些老板來考察捐助,村子風貌要搞好,給人留個好印象。”一位現場指揮的村干部稱。
作為“扶貧攻堅第一仗”,阜平縣政府發文在全縣開展城鄉環境綜合整治,要求“做到不見垃圾,不留死角,全面徹底,干干凈凈”。
駱駝灣村從來沒有這樣熱鬧過。
窮是位于群山深處的駱駝灣村無法擺脫的烙印。2012年村里人均收入980元。唐榮斌家房頂上的四五百斤玉米是全家全部的存糧。他們舍不得吃,一天兩餐飯桌上只有紅薯和土豆。三間低矮的石屋是唐榮斌結婚時蓋的喜房, “孫子都有了,還給兒子蓋不起新房”。
冬日午后,一群老人圍在墻角曬著太陽,“年輕人待在村里連媳婦都娶不到啊,都逃生去了。”一位老人感嘆。53歲的副書記劉記平幾乎是留在村里最年輕的人。“留在村里種地,活都活不下去”。
村長劉榮平說,駱駝灣村并沒有登上縣里最近三年的貧困村名單。這個村子的狀況在阜平極為普遍。九山半水半分田。“都很窮,過去三年沒有任何扶貧資金和項目”。
2013年1月份,駱駝灣村被納入國家重點扶貧村。到1月下旬,當地已經收到捐款20余萬元。
不斷地有企業來村里談合作,劉榮平說,這是駱駝灣開天辟地的頭一次,“而且很多都是大項目”。
除了企業,不斷有各級領導來到村里,“每天都陪著領導視察、匯報工作”。劉榮平說,縣政府要求全縣209個行政村,都要制定脫貧計劃,提出產業規劃,上報扶貧項目。據他所知,“大多都報旅游和養殖牛羊項目,申請資金總額達到了70多億”,駱駝灣村的規劃要省委書記親自拍板。
駱駝灣村村民對未來充滿了希望。新年過后,8名村民聯名簽字交了一份農村產業發展申請。計劃建設標準化養殖場,還有部分村民準備做“農家樂”生態旅游項目。村書記顧潤金想借著總書記視察的東風,重啟旅游項目,大干一場。
唐榮斌小兒子唐軍峰在縣城擺地攤為生。習總書記到過家里之后,他有了一個宏偉的夢想:政府給我一百頭肉牛崽,三年后擁有自己的養牛場,“到時候,在縣城買房,做個真正的城里人”。
越扶越貧的恐慌
唐榮斌響應政府號召,從政府手里購買引進的內蒙古肉牛。肉牛不服當地水土,拉肚子,只吃料不長肉”
脫貧不僅僅是駱駝灣村的夢想。
阜平一直在探尋脫貧之路。國家啟動“八七扶貧攻堅計劃”以來,阜平縣就從未離開過國家級貧困縣的名單。
縣扶貧辦官員說,阜平的發展速度趕不上全國的平均水平。每一次提標總是讓大批“脫貧”的家庭再次“返貧”。過去十年,阜平貧困人口卻增加近一倍。
縣扶貧辦原主任孔金生稱,阜平貧困人口大多集中在農村,全縣扶貧的重點歷來是如何幫助農業人口實現脫貧。
對于政府支持農民投資脫貧,唐榮斌回憶起來,卻充滿了恐慌。
90年代以來,阜平縣政府堅持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宣傳引導農民種果木,養禽畜。
果木與禽畜品種均由縣政府統一組織考察引進。
唐榮斌做了20多年駱駝灣村副書記,一度是村里的富裕戶,但一次次投資失敗讓他背了巨額債務,“落了饑荒,十多年都沒緩過勁來”。
1990年,唐榮斌響應縣政府發展畜牧養殖的號召,利用養殖扶貧專項貼息貸款,貸款六千元,拿出全部積蓄,向親戚借了一萬元,購買了二十多頭阜平縣畜牧局專門從內蒙古引進的一種肉牛。唐榮斌夢想著,“三年后出欄,每頭賺兩千就能有三萬塊的本,到時再買三十頭,家庭年收入就能過萬了”。
三年后,唐榮斌沒有實現“萬元戶”的夢想。“內蒙古的肉牛不服當地水土,山村冬天水涼,喂過之后就拉肚子,只吃料不長肉”。
唐榮斌說村里沒有獸醫,去縣城請獸醫連路費一次都得近百塊,請不起,眼睜睜看著很多牛病死。家中本來就收成很少的口糧要去集鎮換成飼料給牛吃,家里一天就吃兩頓,頓頓土豆,因為欠著銀行的貸款,由全村富裕戶變為身背種債的貧困戶“。
唐榮斌家的貸款至今未還,“說實話不敢投資了”。
村長劉榮平說,村里很多人家做過類似“投資”,但都因為資金和技術跟不上而投資失敗。有貸款的人家基本都到期還不了,銀行再也不向村民貸款了,除非用有存款的存折做抵押,“誰有存款還去貸款呢?”
周轉畜難周轉
這些周轉畜到農戶手中,技術跟不上,大多病死或被變賣。近千萬的周轉羊和周轉牛項目全部失敗
畜牧業一直是阜平扶貧的重點項目,政府嘗試了不同的路徑。
2006年縣財政扶貧資金分配方案顯示,當年667萬扶貧款中,扶貧項目有:151萬周轉牛、21.6萬周轉驢、6.5萬周轉貂、2萬周轉雞。
縣扶貧辦一位退休副主任稱,“周轉畜”項目是阜平過去二十年最常見的一種扶貧項目。扶貧辦使用扶貧資金給貧困戶購買一定數量的牲畜,簽訂合同約定在一段時間內,通過牲畜繁殖或養殖規模的擴大,再返還給扶貧辦一頭牲畜,這頭牲畜再流轉到別的養殖戶,達到幫助更多農戶增收脫貧目的。
與單純的讓農民貸款買牲畜不同,政府提供了資金。
但是“這些周轉畜到農戶手中,技術跟不上,大多病死或被變賣。近千萬的周轉羊和周轉牛項目全部失敗,沒有一只羊和一頭牛周轉起來”,該退休官員稱。
1月10日,阜平縣政府組織全縣209個村的黨支部書記,到邢臺臨城縣考察核桃種植,學習臨城“公司+基地+農戶”的經驗,準備引進扶植大型企業與貧困戶簽訂合作協議,幫扶脫貧。
這種方式之前在阜平也有過嘗試。
42歲的阜平鎮海巖村支書袁龍曾是阜平縣的致富明星、扶貧帶頭人,如今他的養殖公司已經破產。袁龍說正是“公司加養殖小區加農戶”的模式害了他的企業。
2007年,阜平縣繼續推廣“周轉畜”扶貧,由扶貧辦用扶貧資金購買奶牛,以村為單位領回,交由農戶飼養,農戶一年后要返還給扶貧辦一頭奶牛。
在縣政府領導協調下,扶貧辦、部分村委會和驥龍公司簽訂三方合作協議,約定奶牛由公司代養,每年每頭向村委會支付1200元,這錢由村里轉給貧困戶。
袁龍說最初這是一種雙贏。政府幫建基礎設施,公司有專業技術,貧困戶拿到了錢。
2008年河北爆發三聚氰胺事件,驥龍公司陷入奶賣不出去的困局。袁龍希望農民把牛牽回去,或以政府原始購牛價賠付,被拒絕。找扶貧辦協調,扶貧辦說這是公司與農戶之間的問題,應自行解決。
虧損持續。袁龍付不起寄養奶牛的報酬,無法解除合同,只能賣牛維持公司運轉。最終,奶牛基本賣光,“公司只能停產,老百姓四處告狀,說我賣了他們的牛,違反合同拖欠他們扶貧資金”。
袁龍曾希望政府出面替他給奶農做個債務擔保,“可以集中有限資金,提高奶質爭取奶廠訂單,但沒人愿意”。
袁龍說,“公司加養殖小區加農戶”的扶貧模式并沒有錯,但缺少市場風險的共擔體系,“簽了合同,農民和村委會就不管了,坐享盈利,簽了合同政府撒手不管,出了糾紛就后退,責任全拋給企業”。
“農戶加企業的方式是扶貧的好辦法,但如果政府將扶貧的責任完全甩給企業,就會形成共輸而非多贏局面。”縣扶貧辦一退休副主任稱。
扶貧“特區” 特事特辦
“過去十七年,全縣得到的扶貧資金為2個億,如今一年就這么多,思考如何花這筆錢,我們壓力很大。”副縣長李永說
2月1日,河北省出臺政策,連續三年對阜平縣安排5000萬元財政資金,用于建設擔保平臺,支持貧困群眾發展增收產業。
這為以后的袁龍們提供了一些保障。
阜平有了越來越多的扶貧優惠。河北省扶貧辦主任扈雙龍稱,國家扶貧辦擬將阜平164個村列入國家扶貧規劃,享受國家扶貧政策,同時申請將阜平定為全國特困片區縣綜合改革試點縣,“實行特區扶貧政策,特事特辦”。
之前,在最新扶貧規劃中,阜平縣已被列入《燕山-太行山片區區域發展與扶貧攻堅規劃(2011-2020年)》,成為新階段國家扶貧開發工作重點縣。
1月中旬,保定市2013年度經濟工作會議上,市委書記許寧介紹,保定每年將向阜平提供5000萬的扶貧款,河北省年內財政扶植2個億。會議首次將距離北京300多公里外的阜平縣納入環首都扶貧攻堅示范區統籌安排。
“過去十七年,我們全縣得到的扶貧資金為2個億,如今一年就這么多,思考如何花這筆錢,我們壓力很大。”1月16日阜平縣分管扶貧的副縣長李永坦言他幸福的“煩惱”。
阜平的扶貧不只是自己的“煩惱”。國務院扶貧辦主任范小建親自牽頭中央12部委相關司局領導與阜平縣委書記、縣長等官員進行面對面溝通。
阜平縣扶貧攻堅領導小組,組長是河北省省委副書記。阜平扶貧攻堅指揮部,保定市市長任指揮長。保定組織市里十幾家名企到阜平,和阜平對接。
在資金、幫扶、政策的三重優惠下,阜平縣最先提出的扶貧發展規劃,與之前的扶貧思路差別并不大,依然用力于養殖業和種植業。
新扶貧中的舊思維
“兩種兩養推動產業扶貧,公司加農戶發展支柱產業,這些年都在搞,都失敗了,這次如何能脫貧?”縣農業局原局長王者飛說
駱駝灣的村民首先想到的養羊和養牛,以及生態旅游似乎是這么多年扶貧理念的一個條件反射。阜平縣政府也是如此。
副縣長李永稱目前阜平已確定“兩種(核桃、大棗)兩養(養羊、養牛)”的產業發展規劃,“將以規模優勢形成主導產業”。
縣農業局原局長王者飛說,“兩種兩養推動產業扶貧,公司加農戶發展支柱產業,這都不新鮮,這些年都失敗了,這次如何能脫貧?”他認為輸血沒用,只有增強造血才能真正脫貧。
對于以前扶貧遭遇的問題,阜平縣如今多了一份謹慎。
1月19日,新任阜平縣扶貧辦主任向記者提供關于全縣脫貧“新聞材料”顯示,該縣將原定的三年脫貧計劃改為五年穩定脫貧,“發展30萬畝核桃種植推動產業扶貧,公司加養殖小區加農戶模式,3到5年內建設肉牛場70個、肉羊場300個,突出抓好駱駝灣村、顧家臺村兩個示范村”。
一個月后,計劃有了變化。
“養牛養羊的方案,基本被專家否定了,短期內很難購置到如此數量的牛羊崽,一旦不適應水土風險大,另外山區禁牧,草料無法滿足牛羊的飼養”。阜平縣委宣傳部的一位負責人說,新的兩養方案還在制定中。
核桃樹的種植也曾經是扶貧的重要手段。媒體報道,2009年駱駝灣村種了300畝核桃樹,但因為核桃生長慢、掛果晚,還看不到收成。
最初提出的核桃樹40萬畝的規模在阜平的材料中變成了30萬畝。
2月17日,阜平縣委宣傳部負責人稱,種植核桃和大棗工作正在推進,各村成立互助合作社,農民以土地入股,政府免費提供果樹苗,分配到戶,由合作社統一管理,政府提供后期技術支持。
生態旅游在阜平以前的扶貧戰略中也常常出現,但這一次并沒有列入最新規劃。王者飛認為,“旅游投資大,見效慢,但真正能富民,不像其他動輒數萬畝核桃樹、幾萬頭牛羊養殖基地這么顯政績,所以縣政府對于文化、生態旅游開發熱情并不高”。
51歲的保定銀行副總經理王恩東是顧家臺駐村工作隊負責人,王恩東為顧家臺村設計了一條鄉村旅游的發展之路。
在聽說阜平縣政府將“兩種(核桃、大棗)兩養(羊和牛)”作為農村產業發展的規劃,鄉村旅游并不在列,王恩東表示擔憂,“阜平大部分村莊的青壯勞力都外出打工了,兩種兩養都需要大量勞動力來干活,很難滿足,但發展旅游是可以聚攏人氣,吸引勞動力回鄉的產業”。
駱駝灣村村支書顧潤金向媒體重復著自己多年的想法——發展旅游業。但村民卻不無擔心。出去打工的都走了,剩下一群老人,“怎么發展旅游,我們誰也不知道”。
阜平的貧困讓一些村莊慢慢“消失”。人越來越少,當需要發展甩開貧困的時候,怎么樣才能把人慢慢召回和留住。“要想方設法讓人才留下來。”阜平縣龍泉鎮黨委書記郄大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