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巴馬就是一個例子。今年9月9日的《紐約時報》刊登愛立姆(H. Samy Alim) 和斯密瑟曼(Geneva Smitherman)的《奧巴馬的英語》(Obama’s English)一文,介紹奧巴馬如何善于靈活運用語言風格來增加自己的政治本錢。他在民主黨全國代表大會上接受總統候選人提名時的講話,連共和黨人都稱贊為“富有藝術性”。參議院領袖里德(Harry Reid)說,奧巴馬說話“不帶黑人口音,除非他有意如此”。YouTube上有一個視頻,是2009年奧巴馬就職前幾天到華盛頓一家餐館用餐的情景,一位黑人出納員在給他找零錢的時候,奧巴馬笑著對她說,“Nah, we straight.” Nah是“不用了”(no)的意思,“we straight”這兩個字中間沒有動詞“are”,“straight”是“好啦”(O.K., fine, all right)。從用詞到句法,這三個字都是典型的黑人英語,與說話者和聽話人的身份都很相符,非常親民。如果是白人對黑人這么說話,則效果可能適得其反,非常糟糕。
相比之下,共和黨總統候選人羅姆尼的公共形象(public persona)就要遜色不少。愛林姆和斯密瑟曼寫道,羅姆尼說話的樣子“便是他公共形象的話語版本”,平板而不靈活。而且,羅姆尼說話“木納、單調、語調缺少變化……笑起來也很勉強”。在南方競選時他也想用南方口音的“y’all”(you all,“你們大家”)來親近聽眾,但大家覺得他學得笨拙別扭,聽上去就是假假的。
在美國,政治人物的口才有好差之分,公關技藝也有優劣之別,但他們都得放下身段,與公眾或選民平等相待,都必須使用一種能夠容納民眾進入公共政治程序的民主話語,也就是說,都必須隨時準備回應民眾的詢問、質疑、批評,耐心向他們解釋,與他們互動。民主話語與其他性質的政治話語一樣,它的語言不只是工具性的(用來營造可親近或值得信任的形象),而且更是具有實質意義的領導者與民眾,統治者與被統治者的政治和社會關系。與后面這層民主政治性相比,奧巴馬與羅姆尼的競選語言技能高下只是次要的差別。
人們常說,人如其言,這個說法雖有些道理,但并不完全確實,因為“言”所營造的只是一個“形象”(persona),未必就是真實的自我(person)。營造或虛構人物形象是一種常用的文學手法(戲劇獨白產生的就是這種效果),在公共政治中也同樣是常見的手段。在公共表述時,說話人如果能語言生動、邏輯清晰、立場客觀、語氣平和而不激烈、細心顧及聽眾的感受,就能營造一個知情達理、謹慎干練、幽默從容的好形象,被看作是一個品質優秀,值得信任的好人。
通過話語形成的個人形象有兩種可能。第一,好的形象是一個真實的個人。第二,好的形象可能與真實的個人并沒有必然聯系,而只是一種取信于聽眾的手段。亞里士多德在《修辭學》中談到ethos時說,“在不可能確定事實真相或者意見相當分歧時,……我們更相信,也更容易相信好人(一方的說法)。”換句話說,越是在需要說服別人的緊要關頭,就越會覺到信譽和形象的重要。誰名聲好,形象佳,誰就比較能夠成功地言說,取得說服他人的效果。亞里士多德的同時代人,希臘雄修辭家伊索格拉底(Isocrates)也強調公共形象和影響力的關系,“誰想要說服別人,誰就不能忽視自己的品格。……他要努力為自己在其他公民當中建立好的名聲。名聲優秀者比名聲蒙羞者說話更有說服力”。
八股官話是一種威權語言,無論如何改良或重新包裝,都是一種宣傳語言。宣傳是單向貫徹信息發送者的意圖和需要;而說服則是雙向互動的,兼顧信息發送者和接受者雙方的交流需要。宣傳居高臨下,為達目的可以不擇手段,隨時可能在交流的某些環節上違背真實原則;而說服則必須平等對待對方,誠實地遵守真實原則。宣傳往往不容受眾發問,因此依靠某種外部強制力維持信息的傳遞機制;而說服則必須容許、鼓勵對方發問,雙方都是自由而不受脅迫的自主主體。因此,在宣傳和說服之間不只是話語樣式的選擇,而且是話語制度環境的區別。
現在大家都不喜歡黨八股和假大空的官話,好像只是當官的在敗壞公共語言。其實,普通民眾、媒體人士、知識分子、各界精英又何嘗沒有他們應該擔負的一份責任,又何嘗不該感受到自己的那一份羞恥。在上者明明是頤指氣使、大話炎炎、假話連篇,下面卻依然是一片叫好、深刻領會、應聲附和。“唱紅打黑”如今被人們看清是虛偽的官話和謊言,人民網上刊載了《薄熙來當政時大言炎炎私下卻蠅營狗茍》的文章,稱薄熙來、雷政富等一干貪官污吏當政之時,都大言炎炎,冠冕堂皇,仿佛天下正義盡為其掌握,私下卻蠅營狗茍、傷天害理。這種冠冕堂皇的紅色官話,其危害豈止是語言的假大空?其政治表現又豈止是“懶政、怠政、惰政的官場流行病”?曾幾何時,下至普通百姓,上至達官貴人、名流學者,同聲贊美那大話炎炎的重慶高論。沒有這樣的起哄,重慶八股又何以如此不可一世?
人民網上有幾句話說得最好:“空談掩蓋的是價值觀的空洞”、“空談筑就了專橫與特權之墻”、“空談屏蔽了真相,縱容了虛偽”。這些話都是在提醒當官的,而不是普通老百姓。
對大多數老百姓來說,說話不穿靴戴帽、不引用文件、不套用政治口號、說真話和實話、有什么說什么,這些不過是不裝腔作勢的普通言語。這本來應該是話語交際的常態,沒有什么可大驚小怪的。民眾必須先把自己放尊重了,看平等了,從骨子里去掉奴性,才更有理由要求政治語言的誠實化和透明化。政治語言的誠實和透明是為了能讓盡量多的民眾能平等地參與到民主政治中去。民主的公共話語是官民平等、理性溝通所必須的。民主的公共話語對民眾不隱瞞,不欺騙,抱著尊重之心,把他們當有思考問題能力、有表達意見要求、有尊嚴的公民,而不是白癡或傻子。廢止黨八股官話不只是廢止一種語言,而是廢止一種威權和吏治的統治和被統治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