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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1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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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公共資源成為可以隨意變現的商品時，還有誰可以替人民來保護那些名山大川？
駕著一輛銀灰色的面包車，從牯嶺朝西南方向行駛，胡斌帶著《南風窗》記者，蛇一般地穿行在密林掩映的廬山山路上。30多分鐘的穿行后，終于到了仰天坪，“這里原本擁有廬山最好的植被，如今成了這個鬼樣子?！焙蟊г蛊饋?。
吊塔、電鋸、水泥攪拌機，一刻不停地轟鳴著，這個隱藏在山谷里的別墅工地已經接近完工。工地的左側，是一片已經廢棄的殘垣斷壁—這是幾年前留下的爛尾別墅工地。
仰天坪屬于廬山風景區的一部分，在這“砍一棵樹都犯法”的國家級景區里，有著相當嚴格的法律管制，但卻約束不了肆無忌憚的房產開發。而整個廬山風景區也并不是第一次因為開發別墅而惹來非議，7年前，一批黨員干部在廬山上搶建私人別墅曾引來高層震怒而被嚴肅處理，而今，權力遠去、資本又來，地產商們出頭為有錢人開發豪華住宅。
廬山上的別墅建了拆、拆了建。這座有著獨特地理、人文、歷史和政治意義的名山，每一次折騰都毫無例外引來了公眾的目光。
開發仰天坪
從7年前的蓮花洞別墅事件，到今年7月的“仰天坪出現違規大宅”事件，廬山別墅再一次被媒體聚焦。
7月份《每日經濟新聞》刊發報道以后，新華社《經濟參考報》、《中國環境報》、《新京報》、《北京晚報》等媒體紛紛刊發報道和評論。8月1日，新華網刊發來源《經濟參考報》的報道《廬山景區違規建別墅須問責》，直指“在廬山風景區內，建商品房等建筑有著極為嚴格的審批程序和限制條件，公開興建別墅發售更是政策所不容許”。
“合法！有省政府批文！”面對媒體質疑，廬山管理局的發改、國土等部門，一直稱“項目沒問題”，并給開發仰天坪的地產商發了預售證。不過，在江西省住建廳介入調查后卻發現，廬山管理局發改委修改了省政府批文，將批準的酒店項目，改成“產權式”酒店，對外公開發售。住建廳對此進行了公開批評。
此后，廬山管理局相關部門不再接受媒體采訪。“住建廳這么批評后，下面肯定不好說了?！睆]山管理局宣傳部副部長崔小毅告訴《南風窗》記者，“現在廬山管理局已介入調查，但結論還沒出來?！?/p>
事實上，篡改省政府批文這樣的事，單憑廬山管理局下屬的發改委，顯然難以辦到。
這點，從廬山管理局官網披露的管理局領導和廬山金城置業有限公司一起召開仰天坪區域項目建設辦公會等報道就能看出來。目前正是該公司在進行仰天坪別墅和產權式酒店的開發銷售。
8月6日上午，江西省住建廳副巡視員曾紹平接受《南風窗》采訪時稱，省政府的批文是可以在那地方搞酒店，但廬山管理局方面卻把它變成了產權式，變成可以銷售、而且還可以擁有私人產權，這性質就完全不一樣了，變成房地產開發了，顯然是違反規定。
“作為執法部門和單位，你不能知法犯法啊！”在被問到今后如何強化監管時，曾紹平也顯得無奈，“哎，有些話，我也不好說！”
曾紹平告訴記者，目前調查已經結束，他們也已將相關內容提交給省政府，具體看省政府的處理意見了。
可觀的稅收和利潤
沒有相關部門權威發布的調查報告，金城置業在仰天坪上開發的別墅和商品房究竟有多大規模也還沒有準確的數字。
有媒體記者和銷售人員閑聊時獲悉，“10套別墅已售7套”、“別墅大宅均價每平方米4.2萬元”……這些信息被曝光后，仰天坪銷售中心的工作人員變得異常警惕，“不賣，我們這是做酒店，不對外銷售?！?/p>
8月初，記者前往廬山采訪時，這家位于牯嶺合面街的銷售中心，其沙盤模型上還特別在獨棟別墅上，貼了“商務樓”字樣。但“銷售中心”和“售樓部”等字樣仍未拆除。
以購房者身份，記者找到了負責征收相關稅費的廬山地稅局牯嶺分局一位負責人。據他介紹，目前開發并對外銷售房產的金城置業，是一家外資企業，在仰天坪開發的房子有500多套，除別墅外，其他的房子也是屬于高端的。截至目前，包括別墅在內，這些房子已賣出近200套，業主有百余人，其中九江銀行一下子就買了50多套，這些都是有產權的。仰天坪上的建筑，目前除了少量的酒店設施外，其他都是別墅和商品房，自去年起就開始對外銷售了。
這位負責人稱，九江銀行也是在去年年初才買的房子，因房款已經付清，去年年底，九江銀行就派人來地稅局提走了發票。除這50多套房子外，九江銀行還在仰天坪購買了會所，“這可能是他們單位以后用于搞培訓或接待”。
近200套房子銷售后，金城置業的老板已主動向廬山地稅局報稅。據前述稅務局的那位負責人說，“申報的銷售額是1億元。這還不包括一些沒有確權的，確權后的金額將不止這個數?！?/p>
可以想見，剩下的300多套房子在銷售完以后，將給當地帶來可觀的財政收入。“包括營業稅、土地出讓金和業主的契稅，僅金城置業開發的項目，就可以帶來幾千萬元的財稅收入?！鄙鲜鲐撠熑苏f。
在仰天坪，除金城置業開發外，還有兩家地產公司在接手之前的爛尾建筑—也就是本文開頭，記者看到的連片廢棄的殘垣斷壁。這些被拆除、推倒的老建筑，是為接下來新開發做準備。
據記者了解，10多年前，一位商人開發仰天坪，因經營不善，資金鏈斷裂，抵押的地塊和房產被銀行公開掛牌轉讓，導致上述爛尾樓出現。
廣州安華物業管理有限公司取得了該地塊經營權，由于按規定要由在當地注冊企業來開發，廣州安華物業后來又成立了一家叫廬山鼎業發展有限公司來開發該地塊。目前，這片地已從“安華物業”手中轉到“鼎業發展”名下，其間轉讓地塊涉及增值等問題，“這片地還沒開發，因為轉讓，他們就已經給廬山地稅繳了500萬元的稅了?！鄙鲜龆悇站值呢撠熑苏f。
記者找到當初掛牌轉讓的信息，這份標的名稱為“九江廬山仰天坪開發區26棟房產及附屬土地”的文件顯示，當初轉讓參考價是7000萬元，由南昌銀行委托一家公司公開掛牌轉讓。
記者了解到，目前負責開發仰天坪的3家企業分別是：金城置業、鼎業發展、金碧置業。隨著這3家地產公司對仰天坪地產開發的深入，屆時，可供銷售的房產有望突破1000套。
如今，在媒體報道后，相關部門不得不介入調查，這些龐大的豪華地產開發計劃變得低調起來，但似乎沒有人擔心會因此中斷，對于贏利的前景也沒人懷疑。
悠久的別墅史
在廬山上大興土木建別墅，并不是在地產開發熱席卷中國的今天才興起的。早在2005年，廬山就曾經爆發過一次別墅丑聞。當年在廬山的蓮花洞森林公園景區，一些黨員干部大量搶建別墅，在建和已建好的別墅超過60棟。此事被媒體曝光后，驚動了中央，監察部等介入調查，拆除了在建的別墅，一些建好的別墅被沒收。大批官員因此事被處分。
時任江西省紀委副書記胡波，曾帶領國土、建設等部門介入調查。8月初，當記者找到胡波時，對當年情況，現已調任江西省人大常委會委員、內司委主任委員的胡波已不愿再提起。
對于那段不光彩的別墅事件，記者接觸的許多江西官員都知道，但沒人愿意多談。對于江西來說，廬山一直是個有著獨特地理、文化與政治意義的所在。
事實上，廬山對于達官貴人們的吸引，還可以追溯到更久遠的歷史。因為氣候宜人，自古廬山就吸引著眾多文人墨客和高官貴族，李白、陶淵明、蘇東坡等名士都在這里留下過詩篇，這些又使得廬山的吸引力不斷增強。
清末，22歲的英國傳教士李德立來到廬山后，通過欺騙方式圈得廬山牯牛嶺的一塊地，修建別墅，專用于納涼。“清涼”在英文上叫cooling，和“牯嶺”諧音，后來“牯牛嶺”就改稱“牯嶺”。一到夏天，包括俄國、美國、葡萄牙、日本等很多國家的傳教士便都聚集于此，他們在李德立的地塊里修建別墅，僅1895到1928年間，牯嶺的別墅總數就多達712棟。
對于李德立的行為，今天官方的定性是殖民開發。到了國民黨時期，廬山成為國民政府的“夏都”。夏天，包括蔣介石在內的很多國民黨軍政要員，都在這里辦公或長住，蔣介石的夫人宋美齡，在廬山也有一棟外國人贈予的別墅，蔣介石將其取名美廬。
解放后，中共中央高層也經常在廬山開會、辦公，最著名的要屬1959年的廬山會議。到了今天，一些國家部委在廬山上還建有專門的療養院。
對于這片南中國難得的優質自然山水資源，可以說，歷朝歷代的精英階層都青睞有加。新中國建立之后，產權收歸國有，讓廬山的私人開發和圈占多了一道法理上不可逾越的障礙，在很大程度上，保住了這片自然資源的公共屬性。不過，到了今天，在利益驅動面前，一些人相信“有錢搞定一切”，法條的約束似乎也開始變得無足輕重。
在這一輪廬山別墅熱中，因其標出的超高價位，更是引得媒體一片驚呼“廬山正在成為‘富人山’！”很多人擔心，這樣下去，廬山會不會變成達官貴人們的私家園林。
這樣的擔心并不是沒有道理。在興建超高價住宅的同時，廬山還在進行著另外一項大工程，那就是將山里的原住民趕下廬山。6年前，當地政府就提出讓山上的1.2萬居民下遷，到九江市威家鎮的廬山新城居住。廬山新城一期的房子1000多套，3年前也已建好了。
但1000多套房子，還不足以安置山上的人口。因此，廬山上的居民，目前還沒有從廬山上退下，但這幾年官方的“吹風”從未間歇?！跋氯ズ螅绾伟仓玫?，目前還沒有具體方案。”廬山管理局宣傳部副部長崔小毅向記者表示，居民下遷是長遠的規劃，是未來的方向。
廬山管理局也多次重申，此舉是考慮到廬山環境的承載力和出于對其作為世界文化遺產的保護需要而做出的。
可以說，遷移人口到山外居住，算得上是符合公共利益的行為，廬山管理局的解釋也完全站得住腳。但一邊要窮人下山，一邊又讓富人上山，卻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遷移行為的正當性。
“窮人下山是保護環境，但富人上山如何解釋？”廬山當地人段有鴻就對此不解?，F年65歲的段有鴻是不折不扣的土著，1947年出生在廬山上。在他看來，這些事不過是政府搞稅收，想掙錢罷了。
這樣的未來，并不僅僅是廬山一地正在發生的事，在中國大部分風景秀麗的自然山水區里，諸如近期披露的大理洱海、青島大湖區、黃河濕地、泰山、大伊山等等，都正豎立起一棟棟豪華別墅。
當公共資源成為可以隨意變現的商品時，還有誰可以替人民來保護那些名山大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