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租戶拎著東西走過長長的地下通道。
被水淹過的潮濕的地下室。
在北京市公布的“7·21”暴雨77人遇難名單里,24歲的王榮昌和33歲的王靜,“發現地點”都是地下室。
暴雨夜,除了關心被困在廣渠門的丁志健和滯留在機場的8萬人外,也有網友在微博上關心:“北京200萬寄居地下室的‘北漂’,你們平安嗎?如何度過這個夜晚?”
事實很快告訴我們,那一夜他們過得十分不好——有人與污水搏斗了一夜,有人在與洪流賽跑中逃過一劫,還有人就此畫上了生命的句號。
而當地面上雨過天晴時,他們的災難還遠未終止。巨額的財產損失、無家可歸、無親可投,還有無止境的恐懼和無助……除了死亡名單上的王榮昌和王靜,他們幾乎整體地被人遺忘。
《法制日報》記者連日來走訪了多個地下聚居區,試圖真實呈現災后“蟻族”們的生存狀況和地下居住區的安全隱憂。
一整個上午,柴金苑都坐在地下室入口邊的一張小矮凳上,輕輕地搖著懷里3個月大的兒子。給他喂奶的時候,柴金苑才抬起頭來,茫然地看著眼前的一片狼藉,和落在門前的陽光。
7月29日,距帶走孩子父親的那場暴雨,已經過去8天,晴空萬里。北京城東北邊的朝陽區西壩河南里小區7號樓門前,盡管面無表情,年輕的柴金苑抱著孩子的身影,依舊讓人感到一種窒息的悲傷。
穿著白色背心的柴父和幾個年輕人,往返在地面與他開設的地下旅館之間,搬運著被完全泡濕的床墊和各種家具。9天前的那場暴雨,泡壞了這個名叫“黃鶴樓”的地下旅館的幾乎所有財產,更帶走了柴家年僅24歲的女婿。
在北京市發布的“7·21”暴雨77人遇難名單里,王榮昌是在地下室身亡的兩個人之一,是觸電身亡的5個人之一,是在城區身亡的17個人之一。
死亡地下室
王榮昌和柴金苑的婚禮,是在2011年9月23日。彼時,他們已經在北京闖蕩4年有余。柴金苑的父母在西壩河南里小區地下開的“黃鶴樓”旅館,也初具規模,有46間房子,成本快收回一半。
回老家山東濱州結婚的王榮昌夫婦,一直待在家里,今年4月兒子出生,7月8日才舉家來到北京。
13天之后,北京暴雨驟降。
據柴母向記者回憶,雨水從7月21日下午就開始灌進地下室內。柴金苑要照看孩子,于是她打電話叫王榮昌前來幫忙。慢慢的,地下室的積水一直漫到了腰部。
在相鄰的28號樓地下室居住的王輝告訴記者,7號樓平時就會漏水,之前旅館老板也有自己準備一個抽水泵,但由于當天雨水太大,一個水泵抽不過來,于是向朋友又借來了一個水泵。
柴父向《法制日報》記者介紹,正是在操作這部借來的水泵時,發生了漏電,最終導致王榮昌死亡。“晚上八點多了,就在距地下室入口七八米的地方,就聽見‘啊’的一聲,他就倒下了。”
幾乎同一時間,在北京市西南邊的豐臺區五里店南里小區16號樓地下室里,33歲的山東女子王靜也被電擊中,最終溺水身亡。
據同時被困的王靜弟弟王長興回憶,當天傍晚7點左右,雨水開始慢慢涌進他們租住的地下一層出租屋。不久后,姐姐王靜回來,開始和他一起向外舀水。可是水位越來越高,姐弟倆決定把木門和防盜門都關上,以阻止外面的水進來。
事后證明,此舉犯了嚴重的錯誤。等他們意識到了危險想開門時,門已經推不開了。直到晚上8點多,屋內外的水位接近相平,姐弟倆才推開了那扇沉重的防盜門。
王長興回憶,他當時知道姐姐不會游泳,就讓姐姐在前面,自己在后面推著她,準備潛水從樓梯出去。可一邁出門,王長興就被彈了回來。“好像有股很大的力把我往后推。”王長興說,他猜走廊的水里肯定有電,自己是被電了。他只好退回到屋里,這時姐姐已經不見了。
稍微休息后,王長興又試了一次。但再次被電得四肢麻木。他只能蹲在木門頂上,用手扶著墻,等待救援。晚上11點多,王長興終于被救出,但王靜未能獲救,尸體從地下室積水中漂了出來。
在王長興獲救以后,住在房山區碧桂園小區的宋明華,“地下室”給他帶來的厄運才剛剛開始。
晚上12點多,宋明華居住的小區地下室進水了。水是從樓道后面的窗戶進去的,此時鄰居大都已經睡著,宋明華獨自拿鐵鍬想培點土把樓道后面的水堵住。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曾經在大連艦艇學院學習水中兵器專業的他熟諳電路原理,大雨天他最擔心的就是地下室的配電箱浸水,造成重大事故。
最終身高1米83、體重200斤的宋明華被發現躺在路燈旁的人行道上,鐵鍬就放在他的身旁。據法醫鑒定為腿部電擊傷死亡。
被遺忘的“蟻族”
當柴金苑坐在地下室門前給孩子喂奶的時候,何麗就坐在兩百米外便利店門前的水泥地上,發呆,四處張望。對面的鐵柵欄上,晾滿了潮透了的被單和衣物。
丈夫王輝剛剛打開一瓶冰鎮啤酒,喝了一口,同樣無所事事地看著對面晾曬著的物品。在附近當保安的他,只需要度過這個無聊的白天即可,晚上值夜班,可以在辦公室打發一宿。而妻子何麗則要考慮,晚上繼續到同事的宿舍擠一晚是否合適。
王輝夫婦租住的地下室在28號樓,和“黃鶴樓”旅館所在的7號樓雖然隔著一條馬路,地下卻相連通。房間11平方米左右,一個月480元,30多戶共用1個洗漱間和3個小廁所。
暴雨當夜,他們的生活用品全部被淹,最初花了100塊錢,在廉價賓館里住了兩個晚上。但對于一個月只有1000多元收入的他,這個價格還是太高。
就在和記者交談時,王輝的鄰居、在附近商場做售貨員的陳燕走過來。他和她打招呼:“昨晚睡哪兒啦?還在親戚那兒擠呢?”
“沒,到一個小旅館住了一晚。”陳燕說完問何麗,“你呢?”
“我到同事宿舍擠了一晚。”何麗憨厚的笑著。當記者轉身離開時,又聽到她長長的一聲嘆氣。
除了死亡,無家可歸,是那場暴雨給這個小區地下室租戶留下的最深陰影。而被同樣問題困擾的,遠非僅有他們。
在距離丁志健遇難的北京東二環廣渠門橋僅600米的東花市大街本家潤園小區,原本生活在該小區13號、15號樓地下室的幾百戶人家,至今仍不知道自己的下一個落腳點在哪里。
在接受記者采訪時,本家潤園的很多租戶首先反映的是:“暴雨來臨時沒有人提前通知,也沒有人安排我們撤離。”接著他們會花更多的時間講述暴雨過后露宿廣場的生活。
“我們被遺忘了,沒有人管我們。”遇到記者時,來自湖北的培訓學校兼職教師肖忠正打著手電拎著東西,從本家潤園13號樓地下室漆黑的樓道里往上走,從21日離開出租屋后,他已經在賓館里臨時住了8天了,“至今這里沒水沒電,房東也不說以后讓不讓住。”
肖忠租的房子算大的,有20平方米,一個月700元。他對自己的居住狀況與生活狀態有一個形象的表述:“我們住在地下二層,我們的身份也是最底層的。”他向記者介紹,自己的鄰居,大多是附近餐館的工作人員、超市的售貨員等,來自北京以外的全國各地。
在小區里開便利店的老王,帶著兒子正在搬家。他帶記者參觀了他兒子一個月600元的住處。
他從電動車上拎了一個鉛酸蓄電池下來,連上燈泡,組裝成整個13號樓地下室里唯一的光源。房間呈狹長狀,僅7平方米左右,東西已經快搬完了,地上仍有潮濕的水跡。
“我們自己要搬的。出來打工的,總得有個生存的地方,現在完全沒地方住了,一直說解決解決,實際上沒人解決,誰解決?我兒子,有我在這兒,他還能生存下來,要沒我,他們兩口子,怎么生存?”老王勸肖忠,越早搬損失越少,“這幾天沒法住的房租都還得算!”
隔壁的山東姑娘賀娟,找了房東好幾天,但是總找不著。“東西都發霉了,也不知道以后是否還能讓住。我們都只是晚上回來,要求不高,只要有電有水,滿足基本生存條件就可以了。”
對于這些問題,東城區東花市街道的新聞發言人王主任告訴《法制日報》記者,現在本家潤園小區的供水供電基本都已恢復正常,但地下二層仍然在滲水,面積達一萬多平方米的地下室內,積水也仍未徹底排除,但相關工作一直在做。
“地下室的情況,因為一直在滲水,很潮,現在沒辦法供水供電。而且按照相關規定,嚴格地說他們應該不能再在地下室住下去了,15號樓的大部分住戶都已和物業協商好了退租。”
地下室危局
在本家潤園,一部分受災較輕的住戶為能在地下室繼續住下去而四處奔走,另一些經歷過生死大逃亡的住戶,卻“再也不敢住地下室了”。
柴金苑的父親認為女婿的死亡,并非純粹是天災。據《法制日報》記者走訪調查,暴雨當日,在西壩河南里小區,像7號樓和28號樓一樣嚴重滲水的并不多,不遠處的多棟樓地下室租戶均表示,水還沒到腳踝深。
“那么我們這棟為什么進水這么嚴重?”柴父認為,關鍵原因在于熱力集團的暖氣管道,為地下室留下的漏水的口子,他表示,他將在處理完女婿后事后,起訴供暖管道所屬的公司。
經柴父和多名住戶的指認,記者找到了在7號樓1門和4門前的兩個下水道口。王輝告訴記者,7月24日人防部門已經來把兩個口子堵上了。
西壩河南里小區所屬的香河園街道一名工作人員在接受《法制日報》記者采訪時表示,自從出事以后,他們不僅將該小區的漏水處堵上,還對整個街道區域的隱患進行了排查堵漏。“一些燃氣、暖氣管道的混亂確給地下室漏水留下了隱患。”
在西壩河南里28號樓地下一層,記者看到了其中一個漏水點。該漏水點就在一名租戶5平方米左右的屋子內,漏水的水管和水閘就在床頭上方,雖然暴雨后已經經過了修補,但仍能看到漏水的痕跡。該租戶回憶:“漏水的時候就向水龍頭一樣,我們那天四五個人向外舀水。”他告訴記者,這一條管道是煤氣管道,外面有一個套管,這個套管和下水道連通了。
“由于過去沒有進行統一管理,北京的大量地下空間已經被電力、熱力和電訊等管道占據。”中國水利水電科學研究院教授劉樹坤在接受采訪時建議,北京在重新建設排水系統時必須進行統一的規劃。要把地下空間資源納入統一管理,對其規劃使用都要經過統一的批準。
暴雨中地下空間的安全隱患也被水利部防洪抗旱減災工程技術研究中心常務副主任程曉陶所重視。他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在暴雨情況下,我們有很多的地下倉庫、地下室、地下旅館和地鐵等,這些地下空間的防洪問題應該受到關注。
“就是地面上的水看起來積的不深,可是它會往地下灌,如果你在這個口上沒有一個適宜的措施來事先有所準備的話,很可能這個水灌下去就把它灌滿了。”程曉陶解釋道。
暴雨只是掀開了地下室管理亂象的一個角落。記者從走訪的多處地下出租屋中看到,盡管人防部門有規定在地下出租屋中不能使用廚房和高功率電器,但電線被胡亂地牽扯的現象,到中午時煮飯炒菜香味四溢的現象,高功率電器滿地等現象均十分普遍。
北京市民防局的數據顯示,在這次暴雨中一共導致全市278處人防工程受災。王榮昌是地下人防工程中唯一一起死亡案例,但其他沒有死人的人防工程,在此次暴雨中也暴露出了諸多管理混亂問題。
資料顯示,1992年6月1日,北京市政府下發文件,將全市人防工程歸人防部門統一管理,不是按人防工程標準建的地下室歸建設部門管理。此后,北京市不斷加強人民防空的法律法規建設,先后制定了《北京市人民防空條例》等一系列法規和規范性文件。
此后,為了保證人防工程的維修費用,人防工程開始對外招商引資,有的被改建成了倉庫,有的直接就租給一些小商販、小手工業者,也有人投資將人防工程變成大商場,最多的是將人防工程改建成旅館。
以西壩河南里小區為例,記者了解到,僅該小區,地下室旅館就有7家,每家有40間左右的房間;再以本家潤園為例,該小區15號樓地下室的地下一層是能夠容納100多戶商家的東花市南里市場,地下二層則是人防工程,被物業承包給了幾家房東,物業一年收取20萬元左右的管理費。房東則將人防工程分割成五六平方米至十幾平方米不等的150個房間,再轉租給外來務工人員。
整個20世紀90年代,是北京人防工程開發的興盛期。10年里,開發利用的人防工程占60%以上,人防工程得到了很好的維護。但這種幾乎是無條件的招商引資也帶來新的問題,那就是管理混亂。擾民糾紛、安全隱患不斷,有的地方甚至變成藏污納垢之所,賣淫嫖娼、聚眾賭博、盜竊斗毆時有發生。
這些問題逐漸引起居民的不安,反對出租人防工程和地下室的呼聲越來越強。
2001年,北京市對人防工程及普通地下室等地下空間問題組織10萬人進行“拉網式”清查,約有四分之一的地下空間存在問題。從此,北京人防工程進入清理整頓和規范使用的新階段。
10年過去了,包括北京在內的全國大多數城市,人防工程的開發利用愈發興盛,問題也從未斷過。北京暴雨,再次給地下人防工程的規范管理敲響了警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