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第一遍,我以為是玄幻小說;讀第二遍,以為是娛樂新聞;讀第三遍,才敢確認,這是社會新聞。
新聞的關鍵詞,名曰“女媧遺骨”。也許你看到這四個字,便撫掌大笑:女媧分明是神話人物,怎么會有遺骨呢?然而,據新華社報道,女媧的遺骨,發掘于山西吉縣人祖山媧皇宮女媧塑像之下。北京大學C14同位素測年,測出了成人頭骨的年份為6200年前,且有明代當地人的墨書題記為證。隨后,“國家文物局原副局長張柏、故宮博物院副院長李文儒等23位專家形成共識”,認為這一把老骨頭,可能屬于“三皇時代”的“媧皇”遺骨(其實女媧是否為三皇之一,尚有爭議)——這些人不愧為專家,詞嚴義正,只說是“可能”。
女媧有了遺骨,想必遂人取火的木頭、神農嘗過的百草、伏羲創制的八卦,以及后羿射日的弓箭、盤古開辟天地的利器,出土之日,皆屈指可待。與此相比,貂蟬的故里之爭、西門慶的故里之爭、觀世音的故里之爭等,當如小巫,難登大雅。
我感興趣的焦點,倒非那些骨頭,到底是女媧遺骨呢,還是從野墳地里撿來的無名尸骨;而是集合了考古、歷史、神話、民俗等領域的23位專家,如何會為這一場荒誕劇背書。
如今,不論喜事或喪事,十分流行拉兩個專家出場,猶如飯店開業,雇兩個美女攬客,企業剪彩,請兩個女明星登臺。地震需要專家,周老虎需要專家,毒奶粉需要專家,重案審判需要專家,唱紅打黑需要專家,就連起名字、看風水,都需要專家。專家出現的頻率越高,其名聲就越臭。知識人當中,有兩大職業,早已臭名昭著,一是公知,二是專家,當然,有些人,能耐大,一肩挑兩擔,兼為公知和專家。
你會問,公知與專家,哪個名頭更臭呢?愚以為,還是專家臭一些。因為迄今為止,我并未見過幾多譏嘲公知的笑話,譏嘲專家的笑話,卻搜羅了一籮筐。最著名的那個,話說地震來臨之前,有三大預兆:一,井水異常;二,牲畜反應異常;三,專家出來辟謠——細心的讀者指出,第二條與第三條重復了。
相比公知的污名化,專家的污名化,更需要當事人反躬自省。中國的專家,一來善于紙上談兵,重理論而輕實踐,常常不顧現實的苦難,追逐學理的自洽,竊以為最反諷的一例,當是主張提高火車票價,以化解春運難題。二來,專家常常被金錢和權力所綁票,甚至主動投懷送抱,以妾婦之道獻媚權貴,如人質愛上了殺手,囚犯愛上了衙役。如此,公眾對權貴開火,擊中專家,正在情理之中。
女媧遺骨一事,那23位專家如何達成共識,背后有什么玄機,新聞語焉不詳(假如曝出了玄機,那倒不符國情了),我們且不去管它。有一個細節,稱早在1984年,媧皇宮遭人破壞,考古工作者就發現遺骨,包以黃綾,盛于木函,木函墨書寫道:“大明正德十五年,天火燒了金山寺,皇帝遺骨流在此,十六年上梁立木……”我讀這段話,始終猶疑,其措辭,怎么不像是明朝文士——既然有黃綾、木函、墨書,堪稱莊重,布衣黔首,焉能為之——的口吻呢?久戰沙場的專家難道看不穿其中的勾當,還是為了幫助吉縣將人祖山打造為“全國一流的文化旅游景區和尋根拜祖圣地”,索性閉上了眼目?
當他們選擇視而不見,近若咫尺的真相與公義便絕塵而去。專家的名聲,不是敗壞于他們的專業素養,而是敗壞于他們的職業倫理;專家的失敗,不僅在于他們不知如何做專家,更在于他們不知如何做人。
洗刷專家頭上的污名,惟有兩條路可走:重塑專家在專業領域的學識與名譽,或者讓每個人都成為專家,就像有人提議,讓每個人都當“臭公知”。現在來看,反而是后者更具可行性,這不啻是一種悲哀。
寫到這里,傳來一則新聞,張柏、李文儒二專家在6月13日做客人民網,明確表示,他們不曾說過那些頭骨殘片屬于“女媧遺骨”。對此,我們是該相信新華社,還是人民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