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科學精神”?
●科學精神是尊重事實與豐富想象相結合的精神
●科學精神是多向思維與平等討論相結合的精神
●科學精神是堅持真理與修正錯誤相結合的精神
●科學精神的核心是獻身精神
學一點科學知識不易,掌握科學方法更難,培養科學精神是難上加難。可是再難也得努力培養和弘揚科學精神。因為,要科學地生活離不開科學精神,要科學決策、科學管理也離不開科學精神,要科學發展更離不開科學精神。“科學”不是標簽和廣告。科學是一種崇高的精神境界。科學精神是科學事業,乃至各項事業的靈魂,是第一位的。在辛亥革命之后、“五四”運動之前的1916年,中國第一個提出“科學精神”的任鴻雋有一比,他說“科學好比鮮花,從產地(國外)帶回一枝一葉無濟于事,應該帶回種子和種植方法。”這“一”能生“多”的“種子”就是科學精神。
何謂“科學精神”?有學者檢索過文獻,說有五十多種解釋。當然,實際上遠不止于五十多種,可能更多。不過,在眾多的說法中,只有深淺之分、高低之別、定義項的完整與否,而無尖銳對立。
究竟什么是科學精神?
不能一味堅持“眼見為實”
科學精神是尊重事實與豐富想象相結合的精神。科學是探索未知的。未知并不是不可知的。但這可知又決不是一蹴而就的,是要一步一個腳印地向前進的。要尊重客觀事實,一是一,二是二。立于真實基礎上的科學研究是經得起重復的,是有強大生命力的。反之,如有虛假,得出的結論便是錯誤的。在科學史上不是沒有作假現象的。20世紀初葉,英國的“道生曙人”就是有名的偽科學。道生把黑猩猩的下頜骨加工后,冒充“古人化石”,又騙過了解剖學家和古生物學家兩位大權威的眼睛,便聲稱發現了人類的祖先。正當“道生曙人”轟動世界時,一位醫生和一位動物學家站出來戳穿了這場編局。尤其是后來“北京猿人”的發現,有力地推動了科學戰勝偽科學。還有活躍于20世紀80年代初的“耳朵認字”,又是上電視,又是上學術刊物,還有大人物支持,并引來一個又一個自稱的“宇宙人下凡”,結果全都經不起檢驗,證明是弄虛作假,玩“小魔術”而已。魔術承認是以假亂真,可“耳朵認字”卻把假說成真,成了科學史、社會生活史上的笑料。
科學是“老實學”,可是不等于“揀到籃子里的都是菜”,有時候甚至也不能一味地堅持“眼見為實”。看見太陽東升西落,就以為太陽是圍著地球轉的“地心說”,最終還是被“日心說”所代替。對所見所聞要去粗取精,甚至要對有些所謂“事實”也要來一個去偽存真。事物難免會有假象。假象不是本質。具有科學精神的人還必須學會“由表及里”。不僅如此,還要學會“由此及彼”,這就是聯想。科學需要聯想,甚至幻想,需要發散性思維。不然,真理到了眼皮底下也不知道去抓,不然,還會把抓到手的真理放走。古代有很多詩人到廬山,發現山上的花開得比山下晚,“山中甲子無春夏,四月才開二月花”。想像力還算豐富的詩人沒回答出“為什么”。宋代具有發散性思維的沈括就不同了,他認為是“地氣之不同”,即山上氣溫比山下低。這才講到了點子上。思想是勞動,思想是艱苦而又自由自在的勞動。既要膽大又要心細。思想是馳騁在大草原上的野馬,沒有圍墻的阻攔。科學精神要求人們在事實的大地上,充分展開想象的翅膀,在蔚藍色的天空中無拘無束地翶翔。
真正的討論必須是平等的
科學精神是多向思維與平等討論相結合的精神。發散性思維不會是單向的,一定是多向的。多向的思想成果一定是多樣、多元的。學科的角度不一樣,觀察的側面不一樣,研究者的素養不一樣,就必然會形成不同的學說、學派。20世紀中葉,遺傳學在中國有摩爾根、米丘林兩大學派,地學在中國曾同時存在板塊學說、大地構造學說等五大學說,天文方面也有大爆炸宇宙學等好幾派,這都是科學繁榮的標志。多元的思想成果各有長短。1973年美國社會學家默頓(Robert K.Merton,1910-2003)把“可懷疑性”列為科學的特點之一。“可懷疑”就是可批判,就是可證偽。知識是要互補的,思維是能夠共振的。科學研究的規律要求多元認識之間要展開討論、對話。科學,不論是自然科學還是社會科學都需要討論。實踐是科學理論之源,討論是科學理論之流。對話必須對等。討論,真正的討論必須是平等的、平和的。因為真理可能掌握在權威手里,真理又往往出自于小人物之手;真理可能掌握在多數人手里,真理又可能掌握在少數人手里。現在人們都認為愛因斯坦了不起,在2000年評選百名千年偉人時,西方一個系統把馬克思評為一號偉人,把愛因斯坦評為二號偉人;另一個系統把愛因斯坦評為一號偉人,把馬克思評為二號偉人。可是,愛因斯坦在提出狹義相對論之初,沒人聽他的。他這個年輕人只能在他瑞士租用的住處里,講給三五個人聽聽。他想謀個講師當當都很難。科學史上的大量史實告訴我們:學術需要交流,交流中難免有交鋒,最后也可能達于交融。隨著交融而來的又可能出現新的多樣、多元,這又要求再交流、再交鋒、再交融。
向真理低頭就是讓科學抬頭
科學精神是堅持真理與修正錯誤相結合的精神。提出學說的人總以為自己的學說是正確的,“自以為是”是對學術的忠誠,對真理的負責。可是,“真理是過程”。任何學說都不是頂峰,都是包含絕對真理成分的相對真理,都有廣闊的發展空間。因此,當學說受到批評時,要認真而又冷靜地思考別人的批評。在沒有認識到對方批評的正確性時,不必庸俗地、違心地接受批評,允許“固執己見”;一旦認識到別人批評得正確時,就要向真理低頭,與錯誤告別,變“自以為是”為“自以為‘非’”,心悅誠服地接受批評,萬萬不可堅持錯誤。向真理低頭就是讓科學抬頭,是人生之大幸。堅持錯誤就是堅持恥辱,就是自欺欺人,就是喪失科學精神。這是說的學術。
至于學術以外的問題,科學家,偉大的科學家也有美中不足之處。對科學家的這些美中不足,從總體上要用科學精神來嚴格要求,但是,對科學家提出要求的時候,也不能完全套用對學術的做法。比方說,“偉大的科學家,渺小的哲學家”這個問題。如果認為偉大的科學家都是渺小的哲學家,那是對科學家的陷害。如果說,有些偉大的科學家是渺小的哲學家,那也是鐵的事實。科學離不開哲學的指導。科學家假若掉進唯心論的泥淖,是危險的。可是,要求偉大的科學家都是偉大的哲學家,那也是形而上學。
獻身是科學新發現的接生婆
科學精神的核心是獻身精神。科學的使命是革故鼎新、推陳出新,重復老話、套話不是科學。過去,“革”誰的“故”,誰就喊痛;“推”誰的“陳”,誰就抵制。因此,馬克思說:“科學的入口處,就像地獄的入口處一樣”。這不是藝術夸張,不是聳人聽聞,這是歷史的總結。
歷史上科學家“下地獄”有兩類情況:
一種是被動的。意大利的物理學家伽里略認為地球和太陽都是運轉的,被羅馬宗教裁判所終生監禁。塞爾維特發現了肺循環,觸犯了教會的“三位一體”,被加爾文教派一點一點地烤死。烤死比燒死更殘酷。可是,在古代,被科學批判的神學就是這祥把科學家送進地獄。
再一種是主動的。那就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鐳的發現者居里夫人明知放射性元素會傷害身體,為了科學研究的需要,偏要接觸放射性元素,結果傷害了自己的身體。丁肇中及其團隊七天七夜吃在實驗室,住在實驗室,不出實驗室,讓人的生理規律服從科學實驗的進程,也是對身體的傷害。真理是長在世界第三極的巔峰上的鮮花,規律是藏在地表下多少千米深的“石油”,要尋找真理、摸到規律是痛苦的。美國有位學者把這叫做“享受痛苦”。用中國的成語說,就是要以苦為樂、苦中作樂、自得其樂,以邁向真理、走進規律為人生樂趣。犧牲是科學家的成功之母,獻身是科學新發現的接生婆。
古今中外不知有多少科學家都認為在科學面前不應當計較名和利。有人明確指出:科學是非營利性的。居里夫人把獎品給孩子們當玩具。古今中外有很多學者之所以斷然拒絕各種各樣的做大官的邀請,多是出于對學術的執著。學者要不為錢所累,不為權所贅。
如今有些學者不擇手段地往官場里擠,是對學術的褻瀆。官員不學無術肯定不行,但學者與官員是兩個領域,能當官的未必能做好學問,能做好學問的未必能當好官。誰都知道,解哥德巴赫猜想的陳景潤是無與倫比的高水平,可是,他的指揮能力是低得不能再低的低水平,讓他當個排長怕是也當不好的。人各有所長,各有所短,是正常的。
為了創新,為了轉型,為了驅走學術領域中的官氣和銅臭氣,迫切需要大力弘揚科學精神。
(鄧偉志 作者為上海大學社會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