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的地方,離寧波天一閣并不遠。黃昏漫步,大約10分鐘可至。不過這么多年來,我只去過兩次,還是陪遠來的友人附庸風雅;大多時候,寧可過其 門而不入。相比經數百年風雨摧折的天一閣,我更喜歡環繞它的陳舊、殘破卻錯落有致的民居,與那些閑話說范家太公(天一閣的創建人范欽)的白頭老人臉上的淡 然。
有一段時間,我每天早起騎車去圖書館,路過通往天一閣西門的小巷,常見一位老者在生火爐,濃煙如龍蛇狂舞,蔓上他灰暗的、因咳嗽而抽搐的面孔, 恍惚之中,他化作一尊古老的圖騰;他身后的天一閣,以及天一閣所埋葬的舊時光,卻被飛揚的煙灰掩蔽起來。那一幕,定格了我對天一閣的所有想象與記憶,無關 文化,而關乎生活。
然而有一天,當我路過那里,稍一側眼,才發現曾經像蔓草一樣包圍天一閣的民居不見了,那些用足以穿云裂石的寧波方言指手畫腳的老人不見了,只剩一地殘垣斷壁,在冬天的陽光之下,如悲劇的冷寂布景。百米外,被龐大的陰影籠罩的天一閣愈加突兀,像一面孤獨的旗幟。
此地即將上演的戲碼,雖然冠以“歷史文化”之名,卻不過用來搭臺,主角還是唱白臉的GDP。秦磚漢瓦重新堆砌出來的古典主義,只是彩繪的幕布;財神爺面前的裊裊香煙,構成了劇情的主流。
我從未想過,我與新聞的距離曾如此之近。那10分鐘的路程,那一個晚上的擦肩而過,令我錯過了一場偉大的表演。
據《中國周刊》(2012年1月30日)報道,2011年12月18日晚,就在那塊曾經的民居、如今的廢墟、無人區、未來的高堂廣廈之上,在篝火、投影儀和廣告燈的慘白光亮之下,這塊土地的原住民們,自發演出了一場“廢墟音樂會”。
“有那么一刻,我停止拍攝,靜靜諦聽,”一位全程拍攝了這場廢墟音樂會的攝影師說,“這不是一場普通的街坊音樂會,而是月湖西岸老街區的一場葬禮,一曲挽歌。”
誰的葬禮,誰的挽歌?新聞借攝影師之口追問:“同城之中,我們一直在相遇,一直牽手,可誰讓我們城殤?”——“城殤”二字,觸目驚心,哪怕我對這座城市并無火熱的認同感,它終究裹住了我的肉身,猶如一襲暖衣,若它死了,寒意就來了。
8年前,我來到這座城市,涉足的第一塊土地,是火車南站,現在它是一塊工地,正在擴建(不久前聽說被迫停工了),火車站遷到了東邊,火車的轟鳴 聲已經從我的夢中缺席。第一晚,我去了月湖西區,現在它是廢墟。此后我去過郁家巷,去過南塘河,現在它們是現代化的月湖盛園、偽古典的南塘老街。矗立于市 中心的久久天橋,飛去如影,不知所蹤。
8年,說短不短,說長不長,卻有半座城市,從我的眼前遽然消失,我甚至來不及追尋它們的背影;卻有半座城市,從我的眼前迅速崛起,十里繁華,仿佛一夜長成,猶如變臉。只是它變幻太快了,以至丟掉了靈魂。
何止是寧波,今日中國的哪一座城市不是如此呢。一邊毀城,一邊造城,或者一邊造城,一邊毀城。城市改造的速度,超過了貪官落馬的速度,超過了釘 子戶自戕的速度。有時你一低頭,一轉身,就淪為這座城市的陌生人。更別提那些老靈魂,往事成風雨,故園化廢墟,他們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但是,我們不得不認同新聞的說法,那場廢墟音樂會所奏鳴的只能是挽歌,原住民對歷史的捍衛只能止于精神,深沉的愛只能止于懷念。在城市化的高歌猛進之下,挽歌被弱化為一記悲愴的尾音。
從農業時代向工業時代的過渡,從閉關鎖國向國際化的過渡,導致中國的城市化如錢塘潮起,不可阻擋。然而,由城市化所激起的社會內戰同樣不可阻擋。
這場激烈的內戰,不僅表現為貧富之戰、城市與農村之戰、本地人與外地人之戰,還表現為現代性與歷史之戰、經濟與文化之戰、記憶與遺忘之戰——我不由想起昆德拉的話:“人與權力的斗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斗爭。”
這還是一座新城市對一座舊城市的戰爭,是一座看得見的城市對一座看不見的城市的戰爭。沒有人敢于預言,誰是這場戰爭的勝利者,因為他們尚未找到勝利與失敗的界限,在于飽滿的物質,還是貧乏的精神;在于無所不能的技術,還是一貧如洗的命運。
也許,那一夜的挽歌,將隨那一座看不見的城市,與那些瓦礫,那些掌故,消逝于城市化的潮汐。也許,月湖的老靈魂,將迷失于現代性的興盛與危機。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未來的日光之下,天一閣和范欽先生的石像,將更加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