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巖松:
一到春節前,人們都會念叨一句話,“有錢沒錢回家過年”,但是在沒錢的人群中有一種現象不是真的沒錢,而是他沒領到自己該拿到的錢,也就是被欠 薪了,這樣的事情往往發生在農民工身上。歲末年初,既是農民工返鄉的高峰,也往往是農民工被欠薪的高峰,媒體和社會對這種現象起碼關注有十來年了,按理說 經過了這么多年的關注,并且去年也成為惡意欠薪入罪的第一年,都有了法律的保護,這種事就應當變得更少吧?但是由于經濟環境不太樂觀,加之歐債危機下中小 企業面臨生存困境,今年欠薪的事屢屢發生,苦了想回家過年的農民工兄弟。這事能解決嗎?各地展開的“清欠風暴”能落到實處嗎?《新聞周刊》本周視點關注歲 末年初的農民工兄弟。
本周視點:農民工的“新“年
短片一:
一組農民工領到錢的鏡頭
解說:每年臨近春節,我們總是能從新聞里見到這樣的鏡頭。原本是自己的勞動所得,拿到手里卻像是意外之財,這樣的酸楚大概只有經歷了討薪之苦的 農民工才能夠體會。討薪的艱難,也讓很多碰到欠薪的農民工選擇放棄。在江蘇南京打工的金阿姨就是這樣,曾多次碰到過打工單位拖欠工資,但都因為不知道怎樣 討回,就自認倒霉了。
同期:原南京宇揚金屬制品有限公司工人 金阿姨:因為家庭負擔重 要去想辦法掙錢
我沒有時間耗 去和(老板)拼這個錢 想是想要這筆錢
覺得自己很委屈了但是沒辦法了
解說:金阿姨這次碰到的欠薪企業原本是南京赫赫有名的民營企業,但是2011年八月受困資金鏈,這個擁有房地產、金屬制品等項目南京宇揚金屬制 品有限公司忽然停產,企業老板也下落不明。近千名工人不僅失了業,該發的工資也拿不到。由此引發的近千件勞動爭議案件陸續涌到法院。
同期:同期:南京市六合區人民法院院長 李傳松:如果說按正常的法律程序 可能要等到明年才能夠兌現
法院鑒于這種情況 超前介入 特事特辦 開辟綠色通道 使這一起涉及到上千人的勞動爭議案件得到了快速的處理
解說:六合區人民法院監督企業通過競價方式變賣了部分成品、半成品,共得款1400多萬元。依據法律,這筆錢優先用于支付職工工資和補償金。不到半年的時間工人們就拿回了拖欠的工資,可以安心過年了。
同期:原南京宇揚金屬制品有限公司工人 陶付標: 五千一百六十四 開心 開心 廠倒閉了肯定是拿不到這個錢了 抱著沒有希望的態度
是政府幫助解決以后 我們才拿到這個錢
同期:中國勞動協會副會長 蘇海南:由于現在整個全球的經濟發展態勢是低迷的,我們國家的經濟發展速度也正在減緩過程之中, 因此在一些大工程就出現了資金斷裂或者是資金不足,沒辦法支付工程款。
解說:有數據顯示,我國80%以上的農民工在中小企業和房地產建筑企業里務工,而建筑企業超七成工人并沒有簽訂勞動合同。由于2011年面臨特 殊和嚴峻的經濟環境,很多中小企業和房地產建筑企業都會遇到像南京宇揚金屬制品有限公司這樣資金鏈的問題,這也意味著“討薪糾紛”將比往年更嚴重。 2011年12月5日,人力社保部、國家發改委、公安部等9部門昨天聯合舉行工作會,要求各地在2012年元旦、春節前保障農民工工資支付,確保工資基本 無拖欠。
同期: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副部長 楊志明:對發生農民工欠薪逃匿的 實行嚴厲打擊
依法治罪 重點案件要及時公開曝光 接受群眾監督
解說:應該說每年政府相關部門在治理欠薪問題上都花費不少精力,每年歲末年初各地的“清欠風暴”都不斷在想新辦法。2011年12月,“重慶市 南岸區公安分局農民工欠薪法律救助中心”掛牌成立,這是全國警方首個農民工欠薪法律救助中心。中心成立不到一周,就為農民工追回欠薪上百萬元。
同期:重慶市公安局南岸分局副局長 向俊:我們公安機關這塊主要職能 一個是依法打擊
特別是《刑法修正案(八)》頒布之后 惡意欠薪入刑的時候 這就是法律賦予我們的權力 也是我們公安機關的職責
對惡意欠薪的嚴厲打擊
解說:2011年五月一日,《刑法修正案(八)》正式實施,明確了惡意欠薪入刑,被司法機關認定為惡意欠薪的單位和個人最高將被處以七年有期徒 刑。惡意欠薪入刑和它同一天出生的醉駕入刑來,它顯得低調了很多。在實施了半年多后,各地才開始報道首例惡意欠薪的案件。2011年12月,包工頭吳某拖 欠工人半年工資,成了上海首例立案的案件。公安機關調查發現,2011年八月,包工頭吳某向發包單位領取了131萬元的工程款,在支付工人工資、生活費等 90多萬 元后,拒絕支付剩余的工資,
同期:工人:鄒國泉:說他沒有那么多錢 他工資不夠發給我們了 所以說他這里面有很大出入
解說:根據2011年五月出臺的《刑法修正案》(八)的條款,如證據確鑿,吳某將負刑事責任。
同期:上海松江區人民檢察院偵查監督科檢察官 胡海文:這目前還是上海市首例 以逃避支付
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立案的案件
同期:中國勞動協會副會長 蘇海南:我個人覺得這就是法律貫徹落實走出的第一步 比原來沒有
會形成一個比較大的宣傳或者說叫做反面教育。
白巖松:
回頭看2011年出臺的《刑法修正案》,全國人民都印象深刻的一定是其中的醉駕入刑,從高曉松到各地媒體報道的相關案例,使這一概念可以說深入 人心,社會效果相當好,改變了很多人酒后駕車的惡習。但是值得我們思考的是,同樣在這個《刑法修正案》中也新增了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也就是惡意欠薪罪, 然而,同醉駕入刑相比較,惡意欠薪罪卻很少讓人關注,全國也僅有零星幾例欠薪罪判案。這種冷清代表了什么?為何在很多地方難以落地?農民工兄弟為何不能用 這個法律來保護自己討回工錢呢?
短片二:討薪為何依然這么難?
(音樂,一組各地按照“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新聞標題)
解說:歲末年初,各地處理首例“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的新聞標題開始頻頻出現,事實上,這項曾引來熱烈關注的刑法罪名,在2011年5月1日正式實施后就陷入了沉寂,直至年關將至,才終于有了零的突破。已知的幾個案例,最輕的判處拘役兩個月,最重的有期徒刑一年半。
中國勞動學會副會長 蘇海南:至于說有的案例判得輕,這是由于我們這個法律剛剛出來,一些具體量刑的標準現在還不是太明確。
解說:刑法規定拒不支付勞動報酬,最高可判七年以下有期徒刑,至于欠多少錢判多重的刑,目前并無標準,要靠各地法院斟酌而定。抓得少,判得輕,要形成威懾力,還真是不容易。所以,在這個年關,欠薪的例子仍然隨處可見。
解說:本周,四川巴中籍農民工譚勇,仍然沒有拿回他兩年前被拖欠的工錢。
譚勇:我現在是在渠縣的工地上,干鋼筋,那個橋梁鋼筋制作,安裝這些活。就在找活干,要生存啊。
解說:兩年前的2009年底,譚勇和另外一百多名巴中老鄉,在跟隨同鄉的包工頭何林太來到貴州六盤水,當時貴州重點公路項目水盤高速正在這里如火如荼地施工,譚勇他們一心想著這是大項目,做好了肯定賺錢,卻沒有想到,那會是他兩年惡夢的開始。
譚勇:剛開始一分錢都沒有給過,到了2010年5月份我們就開始交涉,一直到了2011年過春節的時候,他們當時給了20萬,說一人先拿一點路 費回家過年,說項目部現在沒錢,叫我們忍耐一下,過完春節一開工的時候再給我們支付一部分錢。我們當時也比較聽話,就說可以。那20萬我們分到手上一個人 就一兩千。
解說:譚勇所在的水盤高速第五合同段,由浙江正方交通建設有限公司承建,像建筑市場上常見的一樣,層層轉包,浙江正方一度將工程包給貴州警通公司,貴州警通又包給一個叫余瑞久的人,余瑞久則找到了何林太帶領的巴中農民工隊伍。
四川省巴中市農民工維權救助中心副主任王曉榮:何林太跟轉包給他的那個人簽訂了一個合同,我看了,那個合同我見了,現在我手頭都有那么一 份,A4的紙就半篇,上面就沒有怎么約定,在法院打官司上面,那個屬于無效的。還有一個問題,跟何林太簽合同的這個人,在中途的時候已經被浙江正方清出去 了,清走了,找不到這個人了。
解說:譚勇和工友們一共被拖欠了300多萬元工資,眼看打官司又不行,大包工頭跑了,找浙江正方和當地政府也都沒用,2011年5月的一個清晨,已經討薪一整年的譚勇,在絕望中爬上了40米高的塔吊,想用這種極端方式引起關注,把錢要回來。他一共在塔吊上待了68天。
王曉榮:說實在話,在上面68天什么概念?六盤水的氣候也非常極端,早晚非常冷,中午非常熱,在塔吊那幾個平方的操作間里面呆那么多天,確實生活非常艱難,非常可憐。
解說:譚勇最終支撐不住被勸下來時,問題依然沒有得到解決。他悲憤地質問,不是有工程保證金嗎,不是農民工工資優先支付嗎?為什么不能落實。
中國勞動學會副會長 蘇海南:據我了解,有的大的建筑施工項目還是施工方(墊付),也就是發包方他先期可能資金并沒有完全到位,是由施工方自己出錢來墊付施工款的。在這樣一個背景下,讓他(施工方)去落實工資保證金確實難度比較大。
解說:工資保證金制度早在2004年就出臺,相關部門年年強調,卻至今仍難以全面落實。干活拿錢,本是天經地義,法律和制度規章也不少,但欠薪 討薪還是年年有。如今,當初和譚勇一起討薪的工友們,大多數為了生計四散打工去了,有的人得了癌癥正等錢手術,還有的人孩子面臨輟學,而他們能做的,似乎 只有無奈地等待。
40米高的塔吊上生活68天,這樣的瘋狂舉動曾讓譚勇備受關注,但遺憾的是,由于工程復雜,證據不足,這起拖延近兩年的討薪事件至今仍無法解決,如今,
所以我們今后建筑領域的重大建筑項目一定要經過充分的論證,/要把資金籌備到位。/施工方再按照我們已有的制度,就是在整個經費中預留一部分工 資支付保證金,然后再把國家已有的相關工資支付制度、工資支付監控制度、工資保證金制度逐項的落實到位,從源頭上減少欠薪發生的可能性。
白巖松:
其實在制作這期節目當我說著“農民工”這個稱謂的時候,內心多少有些糾結,因為勞動力輸出大省河南以及勞動力輸入大省廣東最近都在提出,要取消 “農民工”這一稱謂。提出這個建議的人認為,農民就是農民,工人就是工人,可“農民工”這個詞非常尷尬,既反映著這個群體生存和認同的尷尬,也反映著社會 面對和接受這個群體的尷尬。他們離開了鄉村,卻又沒有被城鎮真正地接受,很多方面得不到平等對待,這樣的局面還要持續多久?取消“農民工”這個稱謂真的能 給這個群體帶來公平嗎?
短片三 在城市里找到歸屬感
現場
重慶市沙坪壩區某餐館老板 張世文:
新年馬上到了,平常大家在外打工也很不容易,今天用羊肉湯暖下大家的心,慢慢吃哦,先吃肉、喝湯,再煮素菜。
解說:
請1000名環衛工人吃飯,讓這座城市的外來打工者在歲末擁有一份歸屬感,這是重慶的餐館老板張世文一直以來的心愿。而請陌生人吃飯這件事,他已經堅持做了11年。1992年來到重慶打工的張世文,也曾經當過泥瓦匠、做過油漆工、擺過地攤。
重慶市沙坪壩區某餐館老板 張世文:
我請這個群體吃飯,是因為這個群體他們為城市的建設付出了太多,他們很辛勞,同時他們是打工的,在外面不容易,本身我也是農民工。
解說:
為了讓辛苦一年的農民工兄弟能夠回家過年,今年鐵道部加開了5000多列臨客。在春運期間全國鐵路預計發送的2.35億人次中,農民工群體占到 了1/3以上。對于這個流動于城市與農村之間的龐大群體來說,買到一張回家的車票,領到一份足額的工資,就會很滿足,而在城市里安個家更像是個奢望。
清華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院院長 李強:
我們現在所說的欠薪,可以說95%以上,基本都是發生在農民工群體身上,確實和農民工本身的身份和勞動者的不規范有直接關系。三十二三年打工者 基本上循環性流動,這種現象在全世界也比較少見,全世界這種打工或城市化基本上是從一個地方流入到城市去,然后在這個地方穩定下來,逐漸地延續下去,最后 完成叫做城市化。
解說:
離開了土地,卻又被隔離在城市之外,“農民工”群體在城市里的尷尬身份,以及因此引發的一系列問題,正在受到越來越多關注。在勞動力輸出大省河 南和勞動力輸入大省廣東,新年前后都相繼提出將適時取消“農民工”稱謂。而本周,又有八位律師學者致信國務院,建議更改“農民工”稱謂,推動城鄉平權。如 果說“農民工”稱謂體現了城鄉壁壘、戶籍鴻溝,那又用什么來取代“農民工”?
清華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院院長 李強:
從整個城市化的歷史長河看,中國總有一天不能老叫人農民工。/目前這個階段取消農民工稱謂,其實核心不在于稱謂,核心在于制度是不是容納人家,/本來名字不重要,實質重要,如果你真的讓他享受了,比如說醫療、保障、就業。
解說:
“新市民”、“新產業工人”、“援建者”,當各地紛紛提出不同新稱謂時,對于農民工群體來說,更改稱謂是否只是改變的第一步?根據中國社科院上 個月發布的2012年社會藍皮書稱,城鎮人口占總人口的比重將首次超過50%。當中國城市化進程進入關鍵節點之時,計入了城鎮人口的那些流動者,又是否真 正享受到了市民待遇?
清華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院院長 李強:
中國城市人口首次超過農村,/這個數據依據是什么?/他認為凡是在一個城市里面居住了6個月和6個月以上的人都算城市人口了。/那也就是說往下 降14到15個百分點的話,也就是35%左右的城鎮化率,這是真實的城鎮化率,也就是在這個地方居住的人他會穩定在這個地方居住下去,并且享受城市待遇。
解說:
面對超過50%的中國城市化數據,相應的社會配套改革是否已經滯后?本周,北京市宣布將在2012年出臺居住證,目前正處在調研階段,實施26 年的暫住證制度也許將漸漸退出。而150萬在北京穩定就業的農民工也將在年底前納入社保,與城鎮職工享受同等的基本醫療保險待遇。對于1.4億進城務工的 農民工來說,這些是否都算是新年里一個好的開始?
播報:民政部近日出臺《關于促進農民工融入城市社區的意見》,首次從國家層面描繪了農民工參與社區生活的路線圖。
黑場 音樂+同期
廣州 外來務工人員
少過兩天年,別耽誤工期啊,耽誤工期就麻煩了。
武漢 外來務工人員:
今年要回家啊,家里孫子、媳婦盼著回去啊。
武漢 外來務工人員
陳德光:
今年61.(61了還在這邊做工程?) 是啊,為國家做點貢獻嘛。
佛山 南海獅山外來務工人員
想不想回家啊?想,必須回家。
北京 外來務工人員
來到北京我感覺是我的第二故鄉,我們希望以后每年都來北京繼續打工,為北京建設做出應有的貢獻。
白巖松:
如果要征求大家意見的話,可能很多人,包括農民工群體自己都會愿意并同意取消“農民工”這個稱謂,但是接著問,不叫農民工了,該管這個群體叫什 么呢?恐怕絕大多數的人都會非常困惑和茫然,是啊,該叫什么呢?的確,在“農民工”三個字里面,有很長一段歷史進程當中這個群體的尷尬和無奈,當然也包括 他們要面對的很多不公平。但是改變這一切絕不是改一個稱謂這么簡單的事,改名是容易的,改變全社會對待他們的態度和政策才是真正最重要的事,這方面我們該 怎么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