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宋莊被譽為中國最具藝術家氣質的群落之一。她具備了必要的條件:數量龐大的藝術家、隨處可見的展覽,以及滿大街的畫作和抽象主義的各類場館。
這個北京郊區普通的村莊因為藝術家們的聚集,變成了中國社會一個罕見的自發形成的當代藝術群落,并且為當地政府和農民都帶來了可觀的經濟效益。但是,當資本和權力越來越深地介入,宋莊的藝術卻變得不知所措起來。
“到處都在興建美術館,可有的里面亂七八糟的東西都賣,甚至賣服裝的都有,拿文化產業當幌子,搞房地產開發,這也是這個國家的問題。”說起今天的宋莊和整個國家的文化事業,栗憲庭相當無奈。
生于1949年的栗憲庭在藝術界早已是大名鼎鼎,很多人都認為,沒有栗憲庭就不可能會有今天的宋莊。但如今的老栗待在他的院子里,少有露面。他 的院子在宋莊最核心的藝術區小堡村,院子周邊的兩公里范圍內,同時有若干個工地正在開工。2008年至今,不到3年時間,小堡村各類藝術館建設已經達到 50多個,按照小堡村的規劃,2015年美術館要達到100家。
一個月前,宋莊第七屆文化藝術節盛大開幕,借著“文化改革”的東風,這個早已聲名遠播的文化產業集聚區有了更遠大的抱負。 在栗憲庭看來,“宋莊也許將來會成功,但那并不會是屬于藝術的成功,只屬于地產的輝煌。”
繁榮的“開發區”
宋莊還不成為今天宋莊的時候,只是北方眾多農村中極其普通的一個。1990年代早期,最早聚集在圓明園畫家村的自由藝術家們發現了這里。 1993年冬天第一批畫家入駐小堡村,從那之后,越來越多的畫家遷徙至此。2000年后,宋莊規模迅速擴大,逐漸形成了今天以小堡村為核心,包括徐辛莊、 白廟、大興莊、辛店等共22個自然村在內的約5000名藝術家以及產業人士聚集地,成了世界上規模最大的藝術家聚集區。
在長達10幾年的發展過程中,宋莊以一種“烏托邦”的姿態影響了無數藝術家。不論這些藝術家是有錢的,沒錢的;有車的,沒車的;有房的,沒房 的;有名的還是沒名的。當宋莊成為一種標志,一種圖騰,進入宋莊就意味著站在中國當代藝術的最前沿,意味著距離成功只有咫尺之遙。
有了這些名氣,宋莊也開始引起政府的關照。5年前,宋莊成為北京市首批認定的“文化創意產業”聚集區。一向被視為麻煩的藝術家們成了帶動地方經濟發展的“香餑餑”。按照規劃,在未來,宋莊將會被打造成一個擁有7個區域板塊的文化創意產業聚集區。
讓小堡村村委會辦公室主任李學來印象深刻的一件事是:1997年,小堡村村支書崔大柏在通州區委302會議室,9個局長給他開會,讓他寫保證書,保證藝術家不鬧事。10年以后,還是在那個辦公室,九大局長開會,問崔大柏要什么樣的政策支持。
藝術家能帶來財富,這早在2005年時就得到了印證。當初小堡村正在籌建宋莊美術館,投資2000萬。后來栗憲庭建議,美術館建完,讓藝術家進 園區。這個舉措最后引來180多位藝術家2億投資。如今,為了適應新形式的發展,宋莊相繼成立了宋莊藝術促進會、宋莊文化創意發展有限公司。
在政府的規劃中,宋莊的商業前景更是誘人。如今,宋莊文化創意產業集聚區作為通州新城三大城市經濟功能區之一,擔負著建設通州新城,打造“文化 產業基地”的重大任務,動輒投資數十億的動漫、數碼、影視等等項目紛紛在宋莊落地。“后現代主義的宋莊每年將會帶出10億左右的年產值。”宋莊鎮政府的一 位工作人員如是說。
與這些誘人的財富規劃相對照的是,今天的宋莊,極其高大醒目的石頭門柱取代了當初藝術家們設計的有巨大“中國宋莊”字樣的大鐵門。 塵土飛揚的街道,大卡車、攪拌機來來往往,超市、小飯店、發廊隨處可見,烤羊肉串小攤上的煙塵撲面而來,路邊的大音箱里唱著:“你有一個花的名字,美麗姑 娘卓瑪拉”……如果不是林立的工作室、畫廊和路邊待售的各類畫作,這里和那些站在城市化的邊緣,行將拆遷的普通北方農村沒有兩樣。
針對宋莊魚龍混雜的情形,栗憲庭以前常說,水至清則無魚。但現在他才發現:“水至渾也無魚”。宋莊已經不是那個理想的宋莊了。“烏托邦藝術生活區的實驗其實早在幾年前就已經開始變質了。”栗憲庭說。
潦倒的藝術家
與資本和產業的繁榮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藝術家們日益艱難的生活與創作。去年文化藝術節開幕,栗憲庭沒有準備講稿,他即興上臺講話:“文化藝術節花費很多錢,最終又回歸蕭條。藝術家們的日常生活保障都沒有辦法解決,僅僅推出一些有名的畫家沒有意義。”
宋莊當初能吸引眾多畫家,一個很重要的因素是,這里有便宜的房子和寬松的創作空間。藝術家們給宋莊帶來巨大名望的同時也迎來了房價一輪快過一輪 的飛漲。最早入駐宋莊時花5000元就能買一個院子的故事在今天聽來如同一個神話。尤其是隨著油畫家李玉蘭訴當地房屋案的發生,居住問題開始成為藝術家們 的一大煩惱。
2009年以來,北京市平均房價上漲70%,與宋莊僅一河之隔的河北燕郊房價都飆升至上萬元,房屋租賃價格隨即水漲船高。 2010年北京市“兩會”期間,人大代表馬璐提交了《建議北京市解決藝術家工作空間問題,讓北京成為全國藝術創作的中心》的提案,希望北京市政府提供廉租 藝術工作室,提供政策和法律的保護,讓不那么財大氣粗、沒那么商業化的藝術家們有一個相對穩定的藝術創作環境,不再被趕來趕去。
其實早期小堡村村委會也做了一些努力,他們聽從栗憲庭的建議,把村里一個廢舊的飼料廠改裝成了女藝術家的聚居地,叫做“嫘苑”。每套房子 100~170平方米,有廚房、衛生間、畫室和臥室,租金每年每平方米80元起,但并沒有達到預期效果。“她們還嫌貴,”李學來說,“我就把房租提到 100元了,后來也租給一些男藝術家。”如今位于潞苑北大街的嫘苑正面臨著被拆遷的命運,居住其間的藝術家們早已遷出。
為了留住藝術家們,小堡村村委會開始對村民租房價格進行行政干預,從3年前的租金上限1萬元/年,到現在的260元/平方米,但這些措施同樣沒辦法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安徽畫家李林和妻子趙利娟是在2007年以后入駐小堡村的。這兩位80后的年青人,租了個小房子,打算在這里闖出一番天地。但現在,為了維持生 活,他們只能選擇最傳統的方式:擺地攤。“我試過賣各種各樣的東西,衣服啊,鞋子啊什么都賣過。”趙利娟說,如今4年過去,他們的孩子已經上幼兒園了,她 還在擺攤,這次是賣音樂碟片,附帶賣圍巾。“我最大的理想就是不要擺地攤了!”
同樣在2007年過來的畫家劉海川今年已經38歲了。這位來自河北張家口的畫家被擺地攤的朋友們戲稱為“畫瘋”。趙利娟說,因為他從前擺攤賣畫一直賣不掉,他一氣之下就把畫全部撕了,然后燒掉。并且發瘋一樣說以后再也不畫畫,然后就消失了。
“地攤派”是宋莊一個鮮明的特點。也有堅持不出來擺地攤的畫家,來自湖北的閔昌偉有一個小小的工作室,他2009年來的宋莊,電影放映員出身的 他在家鄉跟著老師學了10幾年繪畫,決心來北京闖蕩一番。閔昌偉挺幸運,來宋莊沒幾天,就賣出了第一幅作品,是一張梅花圖,1000元。
不過,像他這樣幸運的還是少數,如今畫并不好賣,深受經濟危機的影響,往年來這里大肆購畫的很多臺灣、歐洲客戶越來越少,本地市場則更是慘淡,10幾年的熏陶影響也沒能培養起當地人買畫的熱情。有一個畫家,畫賣不出去,老婆又要離婚,最后就上吊自殺了。
滿地狼藉的藝術
來自天南海北的藝術家們聚集在宋莊,他們的想法和境遇都驚人的相似。懷抱著“成功”的夢想,過著越發潦倒的生活。雖然對于大多數畫家來說,宋莊 到今天仍然不失為一個合適的棲息地,這里有眾多的同類,更高的穩定系數和更寬松的創作環境。但是,“金融危機以后,藝術市場的泡沫破滅了,藝術家也開始明 白,自己只不過是資本游戲的玩物,藝術品也不過是資本鏈條中的一環。”宋莊藝術家藏紅花說。
今天的宋莊已經不再是藝術的宋莊了,不管是畫家、村民還是政府,都更相信資本的力量。藝術評論家夏彥國曾說,藝術家們從2007年、2008年 不再相信老栗,之前很多人都是沖著“教父”去的,再往后,他們發現老栗也幫不了他們什么。藝術家開始相信資本,不相信烏托邦。資本改變了價值觀。栗憲庭也 意識到,他最初希望通過與政府在宋莊的基層組織的合作,努力建立一個良性藝術產業環境的實驗最終無法完成。
“我現在很絕望,看到現狀只能說一說,但我解決不了問題。”栗憲庭對于宋莊有著復雜的感情,如今他認為,藝術家們只要把宋莊作為一種生活方式就 可以,“不要超出這個生活方式,不要多想。”他說,“不關心藝術創作,不關心藝術本身,心不在藝術上,必然不會成功。”藝術家們如是,宋莊亦如是。
但他的擔心一點也阻擋不了文化產業化的大潮。一個又一個大項目落戶宋莊,這里的土地飛速增值,遠非藝術家們所帶來的那點效益能比。與大多數藝術 家窘迫的生活相比,村民們的腰包日益鼓起來。2010年,小堡村的年總產值達到4億元,上繳國家利稅4000萬。這個總人口1367人,勞動力682人的 自然村人均收入達到1.3萬,但這也就比宋莊所在的通州區整體強一點。
過去的10多年里,“文化搭臺,經濟唱戲”的路子成為了最受各地方政府歡迎的發展方式之一,尤其是對于那些沒有任何其他產業優勢的地區而言,這 簡直就等同于“空手套白狼”。宋莊終于也沒能免俗, 在栗憲庭看來,在創造藝術和創造財富之間,政府注重的往往是后者。在經濟發展壓倒一切的指導方針下,宋莊的衰落成為必然。
不過,宋莊離政府規劃的文化產業集聚區的美好藍圖也還差很長一段距離,并且面臨著諸多問題。“我們現在缺的是政策”,李學來說,798藝術區每 年國家都有不少的投入,但宋莊文化創意聚集區卻只能靠小堡村自己來投入。如今大量規劃的園區建設因為通州區國土資源局遲遲不給審批而無法動工。
北京中壩河藝術投資顧問有限公司總經理崔光海哭喪著臉說:“我都投了3年的錢了,再批不下來,真的要哭了。”崔光海拿下了宋莊美術館北面的地, 計劃開建“畫家村”園區,但至今規劃項目審批沒有通過。于是,在宋莊周邊空曠的土地上,經常可以看到只干了一半的工程停在那里,就像藝術家們還未完成的一 個個作品,橫七豎八地戳著,滿地狼籍。
在某種程度上,這是宋莊的現狀,也是中國藝術的現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