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
已經在鄭州一所大專念到大二的女兒崔佳今年春天開始在北京延慶的德清源蛋雞場實習,已經能夠自己掙錢,分擔家里的壓力?!八龑嵙暳税肽陹炅?/span>1萬多,剛好夠下一年的學費?!?/span>
談起女兒,呂永閣話語里充滿了內疚。她還記得在南陽打工時,女兒給她寫的那封信上的話:“媽媽,你在家里的時候什么都是你操心,你走后,早上沒人叫我,我每天上學都是急急忙忙地往學校趕,每天都總是遲到?!?/span>
呂永閣總是勸孩子說,你不能把我劈成兩半,你看你上學得要錢,我也想在家里照顧你,可沒錢就上不了學。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呂永閣開始外出打工的時候,孩子剛上小學,從那一年起,小崔佳就開始了離開父母自己照顧自己的日子。每天都要“急急忙忙”走上五六里路上學的崔佳,回家后還要承擔起照顧爺爺奶奶的責任。給爺爺奶奶做飯,教他們識字。長期的分離,讓崔佳與自己爺爺奶奶的感情要比母親更深,有時候呂永閣回家,女兒常把媽媽喊做奶奶。
在呂永閣的印象中,她是自從離開老家后,就沒有管過自己的女兒,沒在女兒學習上有過什么指導,也沒帶她出去玩過。從小學到高中,女兒的學習完全是自己一個人在應對。呂永閣給孩子初高中的所有老師都打過電話,說自己對不起孩子,“什么都想管,就是沒有那個能力”。
孩子的爺爺奶奶,對小崔佳也談不上什么教育?!捌牌挪蛔R字,我公公他根本就不知道教育孩子,沒有這個概念?!蹦赣H對崔佳的教育基本上靠電話進行,在這樣的周末電話中,獻身說法的說教是老三篇:“我總電話里督促她學習,督促她好好學習,讀書改變命運,說你看我們這一輩的,我們都已經完了,不說了。你一定要好好學習,長大了比我們強。我說你想想咱們家一沒有人,二沒有權,三沒有錢,我說就靠你自己?!?/span>
讀書,是呂永閣這樣底層打工家庭,改變自身命運幾乎唯一的途徑。
可能是靠著母親這樣來自遠方諄諄教誨的激勵,女兒崔佳成績一直不錯。省級三好學生,市級三好學生是呂永閣總對外人提起的榮譽。
高考前,已經一年沒見女兒的呂永閣回家了。她在超市里花了一百多塊錢,給女兒買了兩大兜東西??纪暝嚨暮⒆涌吹搅苏f,“媽你買這么多東西干嘛,給我吃一下,能當什么用呢?”一句話把呂永閣說哭了。呂永閣知道,女兒對一年半載才回家一次的她心里有怨。為了省下路費、省下春節里走親戚花銷,從2003年到現在她已經8個春節沒回家了。在女兒初中到高中的時候,她基本上是一年半到兩年回一次家。最長的一次是她在懷小兒子的時候,從小兒子剛出生到三歲,幾近三年沒有回家看女兒。
呂永閣知道孩子心里有怨。這么多年呂永閣甚至沒有主動提出讓孩子寒暑假來北京,拮據度日的生活讓她不敢提出。她知道要給久別的女兒買新衣服,可勉強度日的生活卻不允許這樣的奢侈。
有一次打電話的時候,孩子對她說“媽你以為我心里好受,每次你離開家,我都哭半個多小時”。呂永閣說孩子懂事,從不當著面哭。
高考成績出來了,考了510多分,讓老師很意外,老師說像崔佳這樣自己知道努力的孩子如果復習一年肯定第二年能考一個不錯的大學。但家里條件已經不允許孩子復讀了。呂永閣給女兒選了一所鄭州的??茖W校,專業是分數最高的動物檢疫與防疫,“想讓她能學個手藝,在正規的防疫站工作”。 崔佳是村里好幾年來出的唯一一個大學生,在呂永閣的印象里,村里有人考上大學是十年前的事?了。
大學里, 隨著近年大學助學貸款和獎學金制度的不斷完善,像崔佳這樣的貧寒子弟通過自己的努力可以得到國家的資助。大二時崔佳拿到了3500元的獎學金,占到了整體學費的七成。
據統計,像崔佳這樣的留守兒童,在中國有近6000萬。在呂永閣老家這樣典型的平原村,平時村里剩下的多是老人和小孩。這些小孩從小和父母分開,對他們成長的影響是不言而喻的。呂永閣舉了一個身邊的事:“我們村一個孩子學習特別特別好、拔尖的,都說這個孩子長大肯定是有出息,年年拿獎。后來,初中一年級,他父母到外邊打工,一年孩子成績就下降了。整天和班上的同學,翻學校院墻出去上網吧,父母都不管了。結果現在是倒數第一名?!?/span>
在村里,和崔佳年齡相仿的孩子大多初中念到一半就輟學了。有些是受外部環境影響不想念了;有些是因為家里有好幾個孩子,家里供不起,按呂永閣的估算,村里只有10%的孩子上到高中。
留守兒童問題是中國戶籍的另一個表現。不僅主要大中城市的戶籍制度沒有真正放開,跨省區戶籍改革更是困難重重。這也就是為什么中國的城鄉人口遷移模式不同于其他很多國家城市化中那種以永久性家庭遷移為主導的遷移模式,而多以臨時、單身、鐘擺式遷移為主的原因。以廣東為例。大量外來流動人口聚集在廣東,尤其是珠江三角洲就業,但卻基本沒有穩定的長久居留預期,只能每年在廣東城市和內地農村之間進行往返式流動。這不僅帶來了每年春運期間珠三角巨大的交通壓力和移動成本,也給流動人口家庭和整個社會帶來了多維度的負面影響:大量農村流動人口不得不忍受家庭分居、子女成長和教育無法有效監護、老人得不到照顧等痛苦。特別是由于父母外出打工從而無法監督子女學習,打工者子女在農村學校就讀,即使是在農村的寄宿制學校就讀,其心理、生理方面的發育往往會受到很大的負面影響,不僅對于這些孩子的前途非常不利,而且也不利于社會長久穩定和發展(陶然,2011)。根據廣州日報報道,廣州大學人權研究中心披露了基于廣東三大監獄新生代農民工犯罪調查的最新數據,農民工罪犯中九成以上在26歲以下;八成犯罪的新生代農民工在幼年時期被留守農村無人看管。
一直讀到大學的崔佳是幸運的。暑假來北京帶資實習,她一個月能掙到兩千多。這個現代養雞場干凈整潔,福利也不錯。因為崔佳踏實努力,很快安排在技術崗位上。女兒說只要她愿意就可以繼續留在廠子里??墒菂斡篱w還是希望女兒之后能回老家工作,“她小時時候,就沒照顧他,沒在他身邊;等我們老了,總要回到老家,希望她能在身邊。”
父親
即使是在當今這個交通發達的時代,外出的打工者可能因為僅僅幾百公里的距離,與親人生死兩茫茫。呂永閣父親是2008年8月去世的。3月份的時候,家里說父親身體不好,她回家看過已經半身麻痹的父親。進入8月份,正趕上北京奧運會連軸加班,呂永閣想回家看看老父親的念頭一拖再拖。
到了父親去世前一天晚上,呂永閣夢到送花的,“是特別多的白花”。第二天傍晚從幼兒園接孩子,“不知什么原因,我滿頭出大汗,看看別人都沒事”。呂永閣心里很蹊蹺,有種不詳的預感。從幼兒園回來,她給家里打電話,家里說父親情況很嚴重。呂永閣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對著電話哭了起來。她想聽父親說句話,可父親已經不能言語了。
同在北京的姐姐和小弟趕去火車站買票,但只能買到次日凌晨四點的。姐弟幾個感到時間已經不允許等到那時了,幾經周轉,他們終于擠上了回家的列車。
仍然太晚了,到家時父親已經過世。臨走前,甚至沒能和自己的女兒們說句話。這是呂永閣最大的遺憾。在這之前很長一段時間,腿腳不好,四肢麻木的父親走路時常要撐個小板凳,但由于子女都不在身邊只能自己照顧自己。父親唯一一次來看女兒是在2006年,呂永閣清楚地記得,住了19天的老爸爸哭著要回去,實在是在城里住不慣。
回不去的家鄉
前半生一直在農村的呂永閣,在城市不到十年的時間里已經被城市化了。呂永閣說她在城市住時間長了都不愿意回農村去?!霸谵r村辦一個事特別難,上派出所辦新身份證結果讓他們給我弄丟了,還要我交20塊錢還和我吵了起來?!眲偦丶掖奈逄斓膮斡篱w感覺哪里都不習慣,“覺的哪兒都臟,家里養豬養狗,村里的路也很不好走”。
隨著國家的村村通工程,農村的道路狀況有了改進??蓞斡篱w的切身感受是因為層層轉包,偷工減料,那些新修的路不到一年,就成了坑坑洼洼的。不僅是公路,農村水利基礎設施也是年久失修,建于文革期間的水渠一直到九十年代初呂永閣剛嫁到村里的時候還能澆灌村里所有的地,可是由于沒人看管、維修,現在已經不能用了,又加之村外無序挖沙,導致水位下降,現在不僅澆地只能靠拖拉機拉水,連一般的居民吃水都有困難。這里暴露的是農村基層治理的失序,而這樣的情形讓第一批走出農村的人,從心理上不愿回到農村,“我姐老說我,趕緊好好賺錢,到時我給你添點,在南陽買房子,千萬別回老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