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出了中國縣鄉政治的實情。”參與答辯的“三農”問題專家于建嶸說。馮軍旗的導師、社會學家鄭也夫則認為論文“調查詳盡而扎實”。
依照學術慣例,論文中的人名與地名均應進行技術處理。馮軍旗將這個地方命名為“中縣”,意為“縣里的中國”。 (編者注:依據這篇論文,報道中所涉及的市、縣、鄉鎮名及當地人名均為化名)
事實上,這個位于中原腹地的農業縣只是中國2000多個縣中普通的一個,人口80余萬,GDP排在省里所有縣的40多位。馮軍旗在25萬字的博士論文里,力圖在某種程度上還原這個縣乃至更廣意義上的基層官場生態。
他收集官員在年齡、學歷方面的造假證據;他披露中縣改革開放以來的虛假政績工程;他甚至搜羅了這個縣1013名副科級及以上干部的簡歷,尋找他們升遷路上的“奧秘”。
“政治家族”現象也在這樣的尋找中浮出水面。在這個每800人便會產生一個副科級及以上干部的縣里,他根據一個家族“出干部”的多少,統計出了21個政治“大家族”(副科級及以上超過5人)和140個政治“小家族”(副科級及以上2~5人)。
除此之外,他還試圖還原官場晉升道路上秘而不宣的“上貢體制”與“買官賣官”,并屢次接近“最為隱秘”的紀委官員,考察“摘帽的尺度”。
近日,隨著部分章節被媒體摘引披露,這篇已經完成一年有余的論文進入公眾視野。有評論稱:郡縣治,天下安,這份以1978年為起點的基層政治研究,為中國未來的改革路徑選擇,提供了一個真實而殘酷的考察樣本。
最早吸引馮軍旗的,是大水鄉黨委副書記李書平與競爭對手馮南疆競選鄉長失敗的故事。根據李書平的講述,她通過曾任政府辦主任的公公做了縣委書記的工作,但對手卻將招呼打到了同省的鶴仙市政協主席那里。
“我真是政治上不成熟,不知道潛規則的重要性,認為光從下面推就行了,沒想到還需要上面有人拉你。”直腸子的李書平向馮軍旗抱怨道。
也正是從那時起,馮軍旗猛然意識到,在平均每800人中就有一名“副科級及以上”的中縣,正是這1013名干部組成了這里的官場——他們本身就是論文最佳的研究對象。
“改革開放30年中,基層中國的政治精英是個怎樣的群體,這個群體的內部經歷了怎樣的變遷,他們內部又有著怎樣的政治生態和游戲規則?”馮軍旗在論文的引言中寫道,“縣鄉干部,作為中國干部隊伍中數量最大的一個群體,其狀況直接關乎國家的穩定與改革的推進。”
“誰叫你說書記胡球整!”
馮軍旗面前,是一幅橫跨30年的官場生態圖。
在中縣,大大小小的干部共有一萬余名,金字塔的頂端是孤零零的30多個副處級崗位和4個正處級崗位。
一個老干部對馮軍旗講:“這官場就像是一個蘋果,但一次只讓你咬一小口,咬完了你的人生也就走完了。”
能吃完蘋果的人并不多。
在中縣,提拔到副科級,意味著干部檔案會從人事局移到組織部,“算是大小當上了官”。
正科級則是很多干部終其一生的奮斗目標,其在縣里的難度就像是“中央的部級、省里的廳級和市里的處級”。
“走到這一步的人都不容易。”據馮軍旗統計,一萬余名大小干部,只有200多人能最終升到正科級。
有一次,他與一個科級干部聊天,當問及年齡時,這個干部脫口而出:“你問我檔案年齡還是真實年齡?”按照簡歷上的年齡倒推,這位干部9歲就當上了民辦教師。年齡往往和崗位掛鉤,“這里面差別太大了。在領導崗位,有車坐,有煙抽,有酒喝。不在領導崗位呢,上午縣城轉半天,中午回家吃干飯,到了下午接著轉。”
相比于年齡“杠杠”,黨員身份更是為官必不可少的基礎。在中縣,70%以上的縣領導在25歲以前就已入黨。
事實上,中央曾明確規定:“各級人大領導班子成員中應有適當數量的黨外干部,并與擔任同級職務的黨內干部享受同等待遇。”
但在中縣的官場中,非黨員干部普遍被視為“政策官”。縣人大一位副主任曾向馮軍旗抱怨:“你看我發表文章都自己出錢,沒有課題經費,電話費不報銷,也沒有專車,后來我就跟他們說,有活動開會就派車來接我,不然我不去。”
年齡要合格,政治要過關,學歷當然也要過硬。
在中縣,各級黨校被很多干部戲稱為“文憑批發基地”。被稱為“中專一代”的正科級一把手們,大多從這里取得在職教育的本科文憑,為升遷“掃除障礙”。
在整個金字塔結構中,一旦被提拔為副處級甚至處級干部,便意味著跨入了縣領導的序列,“是中縣政治里精英中的精英”。
根據馮軍旗對中縣近10年來的副處級升遷軌跡觀察,不少縣委縣政府領導都是從鄉鎮黨委書記中產生,卻沒有一名是從縣直機關一把手中產生。
“這反映了改革開放以來縣鄉的某種政治變遷趨勢。”馮軍旗分析道,在計劃經濟時代,權力和資源還集中在縣直機關,比如商業局的財政就占縣財政的一半以上。而隨著市場經濟的全面建立,鄉鎮經濟迅速崛起,“縣直一把手根本拼不過鄉鎮黨委書記”。
在中縣,崗位的不同直接決定了“權力的多寡”。
馮軍旗擔任縣長助理時,協助分管的部門是科技局和信息中心。司機常提醒他:“馮縣長,你得打打招呼啊,分管一些有實權的部門!”
有些干部認為,有權甚至比有位更重要。在中縣,財政局是公認的“富衙門”,干部們普遍不愿意外調去“追求進步”,一些人寧愿做股長,也不愿意去別的局做副局長。在一次干部調整中,一位到民政局做副局長的財政局黨委委員就大倒苦水,說某領導把他踢出財政局,是“往死里整他”。
在論文中,馮軍旗根據縣領導們的簡歷歸納出了一套“政-黨螺旋晉升模式”,其中最典型的路徑是“副鄉鎮長-鄉鎮黨委副書記-鄉鎮長-鄉鎮黨委書記-副縣長-縣委常委-縣長-縣委書記”。
“簡單說,就是先在政府系統歷練,然后晉升入黨委系統,周而復始,最終使得黨委系統成為政治精英人才的高地。”馮軍旗總結道,“打個比方,如果縣長接任不了縣委書記,那他的仕途就算到頂了。”在中縣,管這叫做“沒干成”。
而在受訪的一些干部看來,只有能干到縣委書記,“那才算真干成”。
“有人戲稱,只有縣委書記算官,別的都不算官。”2008年馮軍旗初到西城鄉的時候,每逢時任縣委書記視察,鄉政府的領導班子都要列隊歡迎。有旁觀者感慨:“咱們中縣的皇帝來了。”
馮軍旗曾遇到過一個叫張南國的中縣公療醫院前院長。一次在路上看到為農業開發計劃而栽的蘋果樹,張院長隨口說:“陳書記真是胡球整,咱們縣氣候能長蘋果嗎?”幾天后,這句話傳到了時任縣委書記陳遵義的耳朵里,陳當即叫來衛生局長,限他在3天內免掉張南國。
后來,張南國到衛生局長家,痛哭流涕地詢問為什么免其職務。衛生局長痛斥道:“誰叫你說書記胡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