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建筑為何如此短命:拆創造GDP,蓋又創造GDP
時間:2011-05-11 11:29:56
“我們有5000年的歷史,卻少有50年的建筑”
76歲的沈陽市民趙永明,幾年來,四處追著看建筑爆破現場,他想把“老沈陽的背影留在腦海里”。
4月28日,他站在一排剛吐著綠芽的人行道樹前,親眼目睹了18層的遼寧省科技館背負著126公斤炸藥,被整體爆破的情景。從底部開始,這座高樓先是一層層坍塌,塌到第6層時,剩下的12層直挺挺地向后倒下。只用了6秒鐘,年僅23歲的科技館就與人世“永別”了。
白發人送“黑發人”,這不是老人的第一次了。
2007年2月,趙永明目睹了投資2.5億元興建的沈陽五里河體育場“夭折”在18歲。2008年,他趕著告別23層的天涯賓館。2009年2月,他又眼睜睜地看著,亞洲跨度最大的拱形建筑、只有15歲的沈陽夏宮2秒鐘內變成一堆廢墟。
事實上,老人很清楚,“遼寧科技館之死”只是近年來,全國“短命建筑死亡名單”里墨跡未干的最新一行。
2006年10月,“堅固得像碉堡一樣”的山東青島市著名地標建筑青島大酒店被整體爆破,建成僅20年。
2007年1月,浙江杭州西湖邊的最高樓——浙江大學湖濱校區3號樓被整體爆破,建成僅13年,爆破當天,眾多師生蜂擁而至,有的放聲大哭。
2010年2月,江西南昌著名地標五湖大酒店被整體爆破,建成僅13年;3月,落成不滿10年、耗資3000多萬元的海南海口“千年塔”淪為了“短命塔”;7月,位于北京建國門黃金地段、建成剛20年的凱萊大酒店停業拆除,而一年多前,該酒店還投資了上千萬元進行重新裝飾和布置。
更令人痛心的是,有的建筑“出生即死亡”。安徽合肥維也納花園小區1號樓,在正常建設了16層而尚未完工時被整體爆破。按市政府的說法,該小區影響了合肥城市景觀中軸線的山景。這個16層的龐然大物“死亡”時,不足一歲,還是“嬰兒”。
國家住房和城鄉建設部副部長仇保興曾表示,我國是世界上每年新建建筑量最大的國家,每年新建面積達20億平方米,使用了世界上40%的水泥、鋼筋,建筑的平均壽命卻只能維持25~30年。而根據我國《民用建筑設計通則》,重要建筑和高層建筑主體結構的耐久年限為100年,一般性建筑為50—100年。
同時,另一組數據顯示,英國、法國、美國的建筑統計平均使用壽命分別為132年、85年和80年.
浙江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范柏乃感慨:“我們有5000年的歷史,卻少有50年的建筑。”
別了,“樓堅強”
在從事爆破工作、戴著安全帽的畢國成眼里,相比那些“樓脆脆”、“樓歪歪”, 1982年開工、1988年建成、拿過魯班獎的遼寧科技館,實在是個“樓堅強”。它的鋼筋含量是普通建筑的150%,剪力墻和鋼筋密度之高遠遠超出預料。因此,原定的1200余個炸藥孔被迫擴充到了1889個。
這樣的“鋼鐵戰士”死在自己手上,連畢國成都很心疼。
可在范柏乃看來,很多建筑不是倒在爆破工手上,而是倒在對政績工程和GDP盲目追求的某些人手上。
學者通常把國內建筑短命現象的原因,歸納為“四說”: “質量說”、“規劃說”、“政績說”、“暴利說”。范柏乃認為“政績說”更值得關注。
課堂上,每次講到新近“死亡”的“短命建筑”時,范柏乃說自己從農村學生眼睛里,看到了很復雜的東西。農村大學生問他,為什么一個農民建一座房子要用掉二三十年的心血,而政府對一個造價幾億元的樓說拆就拆?
“這嚴重損害政府在公眾心目中的形象。”他說。
北京大學城市與環境學院博導董黎明承認,有時候,我們的規劃本身患了“近視”,缺乏遠見,但說到底,更大的問題出在“政府想法太多上”。
一屆政府一個想法,規劃改來改去。所以有人稱:“規劃規劃,紙上畫畫,墻上掛掛,橡皮擦擦,最后全靠領導一句話。”人們把“規劃跟著領導變”形容為“三拍”:一拍腦袋,就這么定;二拍胸脯,我負責;三拍大腿,又交學費了。
“美國,換個總統,還是美國,我們的城市,換個領導,就要變個樣?!狈栋啬苏f。
在他看來,為了給大拆大建找“好聽、動人”的理由,政府越來越學會了包裝,造概念,什么“標志城”、“月光城”、 CBD、CLD,反正,“拆一次創造了GDP,再蓋一次又創造了GDP”。這正如經濟學家凱恩斯著名的“挖坑理論”,當國家經濟蕭條時,雇兩百人挖坑,再雇兩百人把坑填上,一挖一填間創造了就業機會,帶動相關產業發展,可社會財富并沒增加。
在這些政績工程里,一些建筑不得不“被死亡”。比如武漢首義體育培訓中心綜合訓練館,投入使用僅僅10年,便被拆除,理由是該館位于即將動工的辛亥革命博物館和紀念碑之間,不得不為武漢耗資200億元打造的“辛亥革命百年紀念計劃”而“獻身”。
范柏乃表示,其實,這些建筑就算已過時、建筑功能發生改變,本也可以做到“二度開花”,比如上海的新天地、北京的798。
一些建筑完全可以“不死”,比如,原來的大學搬走后,可協商轉讓給中小學使用;有些空置的辦公樓可改為商務樓或廉租房?!翱烧褪遣桓蛇@些‘傻事’,而是炸樓把地賣給開發商。”
很多時候,一個個畫著圓圈打著叉的“拆”字背后,還隱著另一個字:利。多數“短命建筑”的背后,都有房地產開發的身影。五里河體育場拆除后,以16億元的價格進行地塊拍賣,投資19億元新建一座奧林匹克中心。13歲的浙大湖濱校區3號樓被拆后,其置換出的土地以24.6億元的天價整體出讓用于商業開發。
不難猜到,一些“短命建筑”身上有腐敗基因。比如,著名的“樓脆脆”事件中有“官員股東”,而且檢察機關發現房企的董事長侵吞4000多萬元國資。再如,某市的“世紀巨蛋”因結構性重大安全隱患被拆除,人們叫它 “腐敗巨蛋”。
專家感慨,現在城市大拆大建,政府只算經濟賬,不算文化賬、歷史賬、人情賬。而且經濟賬也算的是個人的“小賬”、區域的“小賬”,就沒算全國的“大賬”。如果全國能提高建筑40%的使用年限,以2006年全國房屋竣工面積為例,每年可為國家節約資金約234.14億元,使用年限增長20年共節約資金約4682.86億元。
范柏乃說,“短命建筑”是老話題了,這幾年兩會年年提,批評聲一片,可地方政府還是 “比誰拆得快”,剎不住車!
“人民的參與是最好的保障”
6秒鐘讓遼寧科技館消失得足夠徹底,它留在查號臺的3部電話號碼,當天再撥打時已不復存在了。
一些市民以自己的方式向這個 “老朋友”告別。有些人早上5點就來看它最后一眼。一位68歲的老人以為爆破在6點鐘進行,當他5點50分趕到時,看到那棟熟悉的大樓已經不見,懊悔萬分,嘴里不住念叨:“太遺憾了,太遺憾了……”
告別也在網絡上進行。有的網友把這個冰冷的鋼凝混合物擬人化:“1988年出生,小80后,年僅23歲,正值青壯年……”有的網友感慨:“才23歲的樓齡啊,啥罪沒有,說判刑就判刑,而且是死刑,立即執行,沒有二審?!庇械木W友很氣憤:“這炸的不是樓,是錢!”還有的網友熱衷講道理:“市規劃建設,是擺積木嗎?一個受尊重的國家,不是建筑多高多新,而是有令人尊重的價值觀!”
走遍了大半個地球的中國城市經濟學會秘書長劉維新說,他從沒看到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像中國現在這樣大運動式地“拆了建、建了拆”。建筑是用石頭寫成的史書,中國“建筑短命”現象嚴重違背城市建筑發展的規律,沒有文化積淀的城市不是城市。
有網友評論說:我們活活把中國建筑這部“古代史”寫成了“現代史”。
在巴黎,拆一幢房屋比建一幢要難得多。初到巴黎的中國人常常驚嘆:古老的建筑軀殼里,竟有著如此現代化的生活設施,衛生間安裝了防漏電的人感應開關,廚房現代化廚具一應俱全。
英國同樣如此,連電線桿都受保護。有的案例讓人動容不已:英格蘭東北部的紐卡斯爾有一座現代藝術博物館,它是由面粉廠改建而成的。僅僅為了保留面粉廠的墻體和上面碩大的“波羅的面粉廠”字樣,英國人竟花費了7500萬英鎊,而推倒重建只需3500萬英鎊。
劉維新說,他很羨慕一些國家的老建筑,這些城市“老人”,受到嚴格的法律保護。
英國1967年頒發《城市文明法》,其名稱直譯是“有關市民舒適、愉悅的法律”。即把保護歷史街區當成使市民精神愉悅、心情舒適的必要條件。日本從1919年制定《城市規劃法》起,陸續制定了許多有關法令,至1979年,已有關于城市規劃和建設的法規400多種。日本在上世紀80年代就提出了“百年住宅”的建設構想,建設房屋時使用的都是標號40以上的混凝土。在布達佩斯市,政府明文規定所有門面建筑超過50年的一律不準拆遷;法國政府對有20年歷史的或在國內外有過影響的場所,都立了標記予以保護,“每一個老建筑都有一個特殊的身份證”。
頗值一提的是,很多國家把公眾如何參與城市規劃寫進法律里。英國1969年出臺了著名的斯凱夫頓報告,它被認為是公眾參與城市規劃發展的里程碑。美國學者提出“市民參與階梯”理論。日本規定城市規劃方案要先通過“意見聽取會”、“說明會”和公開展覽內容等方式征求居民意見,然后經“都市計劃中央審議會”或“都市計劃地方審議會”審議。
董黎明、范柏乃都很感慨,我們的建筑規劃中缺乏透明度,缺乏民意?!安鹋c不拆,不能光聽領導人和開發商的,還得聽聽老百姓的?!彼麄兿嘈?,“人民的參與是最好的保障!”
足足需要半個月,沈陽科技館的建筑垃圾才能被清理完。這只是每年4億噸建筑垃圾這個大分母之上,一個小小的分子。
科技館不是“猝死”,而是“有步驟有計劃的”死亡。不久前,沈陽北方圖書城也被拆除。下一步,拆除搬遷的是沈陽市室內環境監測中心,再下一步,是沈陽市住房公積金管理中心。
這些建筑如期“死亡”,換來的將是全國首家體驗式文化廣場的“新生”。按一個城建局局長的說法,這個廣場可不是簡單的露天廣場,市民在這里可體驗到3D電影、多媒體讀書平臺等,“進入其中,猶如接觸到全新動感世界,讓虛幻和現實合一,體味更多文化傳承”。
也許,不用多久,趙永明老人又會出現在下一個爆破點。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顫巍巍地端起相機,按下快門,聽著微弱的“咔嚓”聲,淹沒在爆破的滔天巨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