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想去底特律,兩次都沒去成,后來聽說它破產了,這是我從網上找的幾張照片,從鏡頭可以看到底特律破敗的景象。這次有幸成行,到了底特律之后,我發現底特律太不會掩飾自己了。破敗之處就擺在那里,而攝影師身后可能就是一個高大上的企業家俱樂部。
到了這座城市,我有幾個體會。首先,到處可以看到景觀小品、雕塑,治安也很好,由于大型購物中心把街區排擠了,再加上它在半個多世紀里拆了很多樓,感覺不是逛街,而是逛樓。這是面向加拿大一側的濱河公園,里面有很多雕塑,讓人感覺這是一個富有濃厚藝術氣質的城市。10年、20年前或者40年前建起的一些非常富有藝術氣質的大樓,里面金碧輝煌,現在人去樓空,許多金屬門的鍍金已經在剝落了。盡管如此,它還是讓人感到這個城市的貴族氣息,而且是大工業時代的貴族。底特律有一個博物館,叫福特博物館,里面可以說擁有全世界大工業時代的收藏。當然,底特律自己的汽車是它的重要主題。在這里,你可以看到早期的蒸汽機和19世紀初美國蒸汽輪船上的透平機。這是老羅斯福當年乘坐的馬車,后來馬車一步步變成了汽車。這是戰時美國將軍坐的吉普車。
城市中心區衰落是美國普遍的現象。為什么會這樣呢?我想,人需要什么樣的生活方式,每一代人是不一樣的。可能父輩、祖輩還希望在一個擁擠的地方、只要離工作崗位更近的地方,賺錢更方便。到兒子這一代,經濟上了一個臺階,考慮的就不是賺錢更方便,因為已經能賺到錢了,他想的可能是居住更優越。因此,什么是理想的城市?每一代人的想法都不盡相同。奧姆斯特德講過,獨棟別墅是“一個強調家庭而非工作,強調和諧而非高效的居住環境”。因此戰后美國郊區化將獨棟別墅蔓延出去。那么當中國的80后、90后變成消費主體的時候,中國城市會變成什么樣?不是我們喜歡什么樣的城市,我們的孩子就會喜歡什么樣的城市,不一定。美國城市居住郊區化至少可上溯到19世紀末。那時市中心上班、郊區居住趨勢初顯。在全美國中心區的人都往郊區走的情況下,同時出現了制造業轉移。整車廠在底特律創造的工作機會從上世紀50年代的29萬個崗位下降到2011年的2.7萬個,這個時候底特律大量的就業人口轉到了郊區和其他城市,轉到美國南方,也有少數轉到亞洲。
在這里,要和大家理清幾個概念。
首先,有兩個底特律。一個是底特律大區,1萬多平方公里,幾百個中小城鎮,11個縣,400多萬人口;另一個是底特律市,1900年20萬人口,1950年達到180萬人口,2000年是100萬人口,眼下是75萬人口。可以想象,現在這個城市到處看上去是多么空空蕩蕩。底特律跟我們中國不一樣在哪兒?底特律是密西根州最大城市但不是省會。它的州府叫Lansing,四大會計師事務所都在底特律,但密西根大學在另一個城市安娜堡。
第二,“破產”不是中國人想象的傾家蕩產,整個城市啥都沒了,不是。它更像是一個管家由于管理不當,申請下課。美國曾有61個縣市申請財政破產,比如匹茨堡、克利夫蘭和桔縣。底特律破產是州長做出的決定,而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大底特律地區正在從2009年的低谷向著2013年一路地正向增長。底特律市債務規模最高峰曾經達到180億美元,財政破產程序終于削減了70億美元的未擔保債務。緊急管理人凱文·奧爾在破產程序終結后將市政管理權力轉給新一任民選市長邁克·達根。在底特律我做出了幾個反思:
反思之一:城市更新拉升本地稅負
底特律破產背后的規律是什么?我認為,底特律的破產說明了美國城市中心區衰落的機制。這是一個什么樣的機制呢?我把它叫做“城市更新拉升本地稅負”。為什么是本地稅負?因為美國的城市政府靠的稅收就是地方的房地產稅。每個地方財政吃飯的錢就靠本地居住者的物業來納稅。當城市中心人口外流的時候,稅負就加在留下的越來越少的人身上。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再以大興土木方式搞城市更新,就會給未來埋下更大的稅負。這個機制可能就是理解底特律破產的鑰匙。城市更新拉升本地稅負,這是我的一個猜想。在以往的半個多世紀里,底特律的城市更新沒有在產業上做什么事情,沒有在人口上做什么事情。主要是政府舉債大興土木。這是我的第一個體會。
反思之二:公平正義是勞資雙方力量均衡
以往我們理解的公平正義,就是弱勢群體得到尊嚴,或者弱勢群體把強勢群體消滅了,這就是公平正義。但是底特律的衰落跟這沒有關系。它絕對是弱勢群體聚集的地方。
到了底特律之后,我才感到,不僅政治,社會也是要講“三權分立”的。大家看濱河公園,雕塑上刻的字是“集體談判”、“反對種族歧視”、“自由”、“平等”、“永遠團結”等等。美國工人運動的歷史在底特律表現得最為集中。曾經有一段時間,美國有的鋼廠寧可讓兩萬工人殘疾也不花錢改進設備,工人、店員每小時工資1角、或是5分。1908年通用汽車公司成立,弗林特靜坐罷工。1933年《全國工業復興法》第7條第1款規定勞工有同企業主簽訂集體合同的權利,并有關于最低工資和最一高工時的規定,1946年通用公司工人長達113天的大罷工,1948年三大汽車巨頭被迫與UAW(全美汽車工會)協定給予員工高福利和高工資。于是對工會會員來說,我壟斷了就業機會,別人不要跟我競爭,而且我終身不會被免職。現在誰需要公平正義?企業家需要公平正義。2006年福特員工平均工資是14萬美元,通用約為14.7萬美元,而豐田、本田和日產是9.6萬美元,普通大學教授平均年薪約9.3萬美元。工人依靠工會獲得了一種就業的壟斷。我們不能說工人的訴求永遠代表公平正義。
反思之三:公民社會制衡政府決策
那么,在已經衰落了的城市中心大興土木,誰來制衡政府決策?答案只有一個,公民社會。在底特律旁邊有個城市叫韋斯特蘭,他的威廉市長說,底特律的問題出在腐敗。在整個城市更新中就沒有人來制衡政府決策。有一個建筑師叫卡杜辛,他說,危機來了,大家都擔憂自己的職業和收入,沒有人考慮這個城市的未來。底特律的工人運動制衡了資本家的殘酷剝削、民權運動制衡了種族歧視。但政府的決策照樣恣意妄為。所以我的第三個反思是,公民社會作為制衡政府決策的力量,是民權運動、工人運動都不能代替的。
此外,我還感到,城市的不同發展水平之下,衰落的水平也不一樣。我們總說先污染、后治理。也就是說,發展之后的衰落總比發展之前的衰落好。因為它是汽車城,所以衰落之后下崗的是汽車工人。假如是一個礦山,下崗的都是礦工。這種衰落和我們想象的、和中國的那些資源枯竭的城市不一樣。不同于萊其沃斯、利物浦的是,底特律作為在汽車產業巔峰上衰落的城市中心,擁有高起點的人力資源存量。
我問自己,底特律是不是在復興?今天,在城市里已經出現了很多在充滿創意的氛圍當中工作的年輕人,而且有很多小企業在活化的老舊工業空間中開辟出新空間。底特律人說,我們遇到了一個好的時代:縣長、州長和市長都是好的。斯奈德州長上任以來,要用一年的時間將全州公路修好。今天又趕上新一輪的技術革命,就是互聯網金融出現后,有一個公司叫做“快捷貸款公司”。這家公司非常聰明地進駐到市中心,在市中心買下了大量的樓宇,把郊區公司遷回到市中心。前面我們已經分析了城市中心衰落是一代人的居住偏好和稅收體制造成的,那么,底特律能不能重振雄風,14個億投下去之后人口會不會繼續增加?會不會增加稅基?正如二戰之后在國會聽證的底特律市長,在回答汽車能否抵制郊區化潮流是說“我不確定”一樣,對于今天的底特律是否正在復興之中,我也不確定。原因是離散化或者叫郊區化的大潮在美國似乎一去不回頭。
最后,我有一些體會希望大家一起來批評指正。城市是什么?城市是一場沒有終場的競賽,而且應該是一個眾多維度的競賽,比如說,空間、生活、健康、文化、教育、科研、產業等等,多到我們數不清。而不同時代的人們在改變,他們的改變在推動城市的改變。今天中國人也在改變。這些都是改變的環境,而挑戰是一個城市的契機,困境是一個城市的資源。現在底特律最大的資源是空房子,因為空房子太便宜了。那么,什么是優秀的城市?我想是在某一些文明維度做出改善或者提升的城市;而偉大的城市又是什么呢?它應該是全方位引領人類文明前行的路標。
主持人:謝謝李老師!我們從兩位講者的發言看到了什么?從曾所的發言中,我們感受到的是,我們對工業區的保留是為了記憶。而李津逵老師的發言讓我們感受到的則是,為了城市的文明,我們要在復興中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