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國英:中國社會科學院農村發展研究所研究員,宏觀室室主任;中國國際城市化發展戰略研究委員會專家委員。
筆者這里說的小城市,是一萬人以下、非農業人口為主的集中居民點。這個概念定義不僅與官方標志不同,也與一般人心里的習慣標準不同,很值得說道說道。
不論古代還是現代,農業人口聚集成上萬人的居民點,本是一件荒唐的事情,但這樣的事情卻偏偏在中國發生了。在當下中國,上萬人規模的村莊應該不算稀奇,至于超過這個規模又被叫做某某行政村的居民區,更不在少數。但毫無疑問,近萬人聚攏在一起時,一定只有少數人搞農業。這個道理不難理解。
搞農業生產,農戶必須盡可能地居住在自己的土地上,否則不方便耕作。丹麥有法律,要求農場主必須將自己的農場作為常住地。中國有當官的說為了城市化,要讓農民住在城里,由政府開公共汽車接送農民去地里上下班,于是農民就像產業工人一樣了。這種官員實在昏聵得可以,也算得上官場奇葩。所以,如果讓居民點自然演化,絕不可能出現幾千真正的農戶聚攏在一起生活的情形。
過去講“30畝土地一頭牛”是養活一個農戶的最低標準,實際上大約是100畝土地的規模。如果有3000個達到這樣標準的農戶住在一起,其所耕作的土地總面積大概有15公里見方那么大,他們怎么可能湊在一起生活,又耕作這么大一塊土地?如果不是發瘋,農民不會這樣干的,因為正常情況下,一頭牛走10公里需要4小時。至今,我國很多農村地區1個居民點也常常就幾戶人家。華北農業主產區有一些較大的村莊,一是與人口過密有關,二是上世紀戰爭年代日本人搞過村莊合并。華東一些地方的大村莊則與商業活動有關,有亦農亦商的性質。
現代農業更與純農戶集中形成的大村莊不兼容。從長遠看,谷物生產的規模可以很大。就現階段中國農業主產區的農業技術水平,一戶農家2個勞動力,種數百畝谷物也不成問題。這種適合中國現階段國情的家庭農場,是不適合扎堆集中的。
概括說,五千至一萬規模的居民點,一些特殊地區還可以有規模更小一些的居民點,因為農業不可能是主導產業,被看做小城市是有道理的。
大于一萬人的城市自然可以再區分為中等城市、大城市、特大城市以及都市區。具體怎么劃分,不同國家有不同的劃分辦法,不必有世界統一的標準。例如德國把超過五萬人的城市看做大城市。至于像中國的北京、上海、廣州、武漢這樣的“城市”,其實是“都會區”(The metropolitan area),已經不是一個城市(city)。
萬人左右的城市,可以是很有效率或活力的城市。城市有了活力,居民收入就比較高,公共財政也會良好運轉,整個城市也就有了生機。
一般認為,城市的競爭力與城市的規模有關,但這種關聯比較復雜,很難找到明確的線性規律。城市總體規模要多大才適度?城市是否應該有發展的邊界?這類討論每方似乎各執己見,但是,能夠達成共識的是:城市應該有小尺度的相對獨立和功能自洽的發展單元。這能夠有效減少通勤距離,降低基礎設施維護成本,同時可能形成功能和風格特異的產業或文化圈。此外,城市越大,越容易顯示多樣性,從而增添城市魅力?,F行功能分區的規劃模式,大多類似將一個單一中心的小城市直接放大,不但忽略了復雜多樣的生活需求,更因為分區造成遠程通勤,從而造成擁堵和污染。
城市經濟的競爭力關鍵要素是城市所屬企業構成的專業化水準。企業構成越是專業化,越有活力。支撐城市專業化的,是在國際大市場上具有競爭力的主導產業。一個城市即使是幾萬人,只要它有一個規模足夠大、競爭力強的企業,這個城市就有了活力。
有競爭力的企業是保障充分就業的基本條件。將失業率控制在3%左右,是一個城市健康有活力的重要條件。在勞動市場競爭較充分的條件下,勞動者的收入取決于勞動時間。充分就業不僅保障勞動者的收入,也為社會保障資金提供源泉。充分就業是降低城市犯罪率的基礎條件。而各種原生的和傳統的小型服務業正是增加充分就業的海綿,應該在實現城市管理的基礎上扶持和愛護,而不是清理和打壓。
城市企業構成的專業化會使城市的橫向社會交往關系發生有益變化,使現代城市“熟人圈”替代傳統的以宗法關系或權力關系為紐帶的“熟人圈”。這是承載城市魅力的重要基礎。
傳統熟人社會成功轉型的最根本條件,是實現物質利益關系與宗法關系或其變形之間的切割,將物質利益關系交由市場支配。熟人社會中成員所依賴的小市場必須是更高大市場的一部分,使成員的物質利益訴求得以獨立實現。
這種經由市場關系所整合的社會,必然具有某種專業化的形態。人們開始依從專業技術解決基礎生活需求問題,這種分工的出現,是一次對人的重大解放。人們的交際需求不再和物質利益的滿足直接捆綁在一起,使人們有了對交際的自由選擇權,由這里開始了私權與公權的分離。私權用于滿足物質生活的需要,只跟人的技能關聯。公權可能只用來處理公共事務,只有對公共事務有偏好的人們會更多地進入交際領域。公權行使中的自由,可能只體現于對公權代表(政務官員)的選擇,而公共決策一旦形成,少數派也不得不執行。但少數派的權利犧牲僅限于某些公共領域,他們的物質利益需求仍在私權范圍里,其基本自由不受影響。這樣一個社會大抵是和諧的。
在經濟發達的社會,只要是稍有規模的人口聚集點,哪怕是幾萬人的小城市,其勞動者也必然縱深進入國際分工體系。一些數萬人的小城市,往往由一兩個大型企業支撐,或由類似大學這樣的公共機構支撐;一些更小的聚集點,如村莊,也會存在,但同樣地具有專業化水準,或是度假旅游點,或是特種農產品集散地。在這樣的居民點,熟人社會不再和基本經濟利益直接關聯,人們的超經濟往來不會約束基本自由。至于專業農民,由于高度分散居住,傳統村莊綜合性熟人圈子的壓力自然蕩然無存;他們的每一斤農產品都可能遠銷他處,近距離的交往圈不必與物質利益扭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