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鈺煒 英國OTZ咨詢事務所首席咨詢師
拉夫堡大學的建筑系在很長時間里號稱英國建筑學府的第一系,其中的工料測算專業又號稱類似專業的鼻祖。起碼我的導師當年是這樣驕傲地跟我說的。機緣巧合我成了當年專業成立以來唯一的大陸學生,自我離開后本專業不再向海外學生開放,看來這個記錄怕是要保留下去了。
這樣的一個專業到底是教什么的呢?直到大學2年級我也沒有完全搞清楚。后來實習跟著師傅捧著一大車(真的是一車5000多張)圖紙算的不亦樂乎時似乎明白了一些,但是真正搞清楚這門學科存在的意義和當年課程安排的初衷,卻是在許多年后自己獨當一面時。
記憶中,我們的課程講建筑材料但是不講建筑理論;教畫圖但是只需要畫平面圖不需要外立面;教經濟但是不分宏觀微觀;教法律但是只講合同、侵權、反償;最奇怪的是,幾乎所有老師都從來不講建筑物的美感;唯一有一次,我如癡如醉地觀看一段精彩的古建修復錄像卻是在建筑規章課堂上,看完后,英國老師帶著半批斗的語氣說“古建筑就是毛病多,你們以后入行就知道有多可氣了”。在眾多專業中,只有我們沒有一門選修課,三年的授課和一年的實習間所有課程均為必修,而且,所有的必修課程,除了畢業論文,沒有一門比重明顯高于其它科目,最討厭的是交作業的時間,有時候幾個星期連著放羊啥也不布置,突然有一天拿回5份小論題還都是同一天交,可能罵娘便是那時候學會的。
另外奇怪的就是階級的分布,因為我的專業開班時除了我沒有一個外國學生,反而便于我了解他們的家庭背景:他們中有來自米德斯堡(Middlesboroug)工業區造船工人的后人;有來自伯明翰的貧苦市民;有來自利物浦的工人子女;有來自威爾士的教師子弟;有來自諾丁漢的富豪公子;還有從小在寄宿學校長大的紈绔子弟。這樣的一群人在同一個教室上課,很難讓人想象他們能有什么共通點。所以,每年放假回來的故事是最精彩的。有的跟著父母的私人飛機去哪里釣到很大的魚;有人實習時得到很高的榮譽;有的打了一暑假的工賺了點小錢可以稍微寬松一點,當然也有些轉學了,成績不夠輟學了之類。
從進入專業的那天起,我便開始自己買書看,本來沒有想到會去學建筑的,所以從來沒有建筑的基本素養。第一年暑假,帶著補課的心情到北京甘家口的建筑書店掃貨,買了《尊貴的回憶》、《建筑十大鬼才》、《建筑速寫教程》等等。書是幾年后看完了的,速寫到現在還是一般。當時的記憶是,旁邊海碗居的炸醬面味道一流。到了第二年,買了《營造法式》、《中國古代瓦石營造》,北大經管系的俞孔堅老師贈予的幾本景觀風水大作也是一并帶回了英國。實習結束沒有回國,待到再回國時,買的就全是《合同法》、《物權法》以及北京深圳的標準價。現在想來整個大學的學習過程是某種撥亂反正的過程,要不是什么被約束了,就是什么被放松了。
走出校園,迎面撲來的是人類歷史上最慘烈的金融危機,幾次吊兒郎當的面試失敗后,我開始意識到學校承諾的95%就業率,我可能會變成5%。所有不想再碰的東西在這時成了救命的稻草,實習時的手算何等枯燥,如今成了我簡歷上唯一的閃光點,曾經炫目的迪拜塔、一級方程式工程經驗在一個低迷的市場上顯得那么可笑。我曾經想:做慣高層建筑的我,最后是以重型地基的測算找到第一份工作,就像是學了屠龍之術的人用殺豬來養家一樣。在那樣的一個市場中,我所受到的所有訓練突然變得有意義了:在所有非工程技術人員中,我是唯一可以對土壤結構產生感覺的測算師;所有的建筑材料都不陌生,在其他測量師還不知道眼睛往哪里看時,我已經把材料數據抄完動筆了。進入一個新建筑領域原來如此容易!因為我的眼中看不見建筑,幾乎本能地把材料分解后,發現什么高層建筑、民用建筑、機電重工不都是同一樣東西么?當所有人被宏觀經濟的低迷打得心灰意冷時,我的眼睛里本能地只有項目數據,只要項目數據的經濟利益沒有影響就回去算圖去。最讓我受益的是對時間的管理能力。由于一直以來,我都是閑時太閑,忙時太忙,然而我可以把忙的時間分配得很好。我曾經和經理打賭,每個月都跟他說“我時間有的是”,找他多要一個工程包。他便說,給我多了怕我受不了,結果兩年后,我拿著6億英鎊的發電廠上所有機械工程包、建筑工程包和零購工程包離職時,我每周還是有兩天是在看漫畫的。
工料測算,一個簡單的大學課程可以這么點題,他給我的所有訓練都是在習慣層面上的,當你對構成有共鳴而壓制了對建筑外形的共鳴時,你就像一個外科醫生,做手術和人長得漂不漂亮沒關系。做一個熱愛建筑卻不能欣賞建筑的專業人才可能很痛苦,但是比起一個喜歡建筑也欣賞建筑的無業游民怕是要舒服些。在那場金融危機里,感受生存,感受為了活著而活著,感受自我洗腦。
即使在我的同學中我依然是獨特的,我們的專業所有英國學生都享受贊助,我因為沒有工作簽所以無法享受。所以在另外的95%們順利進入贊助他們的大型建筑商時,我開始了個體經營的道路。到2010年我開創自己的事務所時,我只做過一個火力發電廠,那時幫到我的是課程中實習一年里的經歷。大學第二年結束時,所有的同學都被贊助他們的公司叫去實習了,沒有人要我,我便去找了我的導師。他讓我去他曾經任職的事務所碰碰運氣,于是我騎著摩托車就去了。伍德維爾事務所現在已經不在了,這是一個擁有70多年歷史的傳統測算師行,而在此任職的人幾乎和事務所的年齡一樣大,在清理事務所的文件柜時,我還無意發現了很多電腦時代之前的彩色建筑作圖。在這個事務所里,我被從字體到速度、從互見參照到材料描寫好好地修理了一年。也就是在這個事務所里,我的簡歷上多了30多個項目,不然自己單干時還真會比較歡樂。
在之后的幾年里,不斷地打入新的建筑領域,電力、石化、重工、防腐蝕、鐵路、公路、體育場、商住、皇宮。在職責上,從測算到合同包管理、合同撰寫、合同糾紛調解。信息像爆炸一樣,一次又一次地沖擊我的腦容量。龐大的信息量似乎可以直接轉化成腎上腺素和內啡肽刺激我的大腦。這樣的刺激真的可以讓人廢寢忘食。缺點是,兩個月后,當我把所有信息消化以后,我的“神經毒品”就用完了,接著就會花更多時間去尋找新的領域、新的刺激。
在這樣的過程中,我似乎明白了為什么專業里會有那么多的階層,測量師是所有高端建筑領域決策人的咨詢師,同時也是所有底層從業者的領導人,他連接了最頂層的尊重和最底層的尊敬。幾年來,我可以在和不同階層的人談話時運用英國不同地區、不同階層的用詞和口音,我可以穿上防護服去爬腳手架,換上西裝做報告,坐在集裝箱辦公室里和工人扯皮,坐在律師樓里解釋我方準備的案情陳述。在一個等級森嚴、工種決定地位的世界里,測量師是連接各個器官的血液。做我們這行的沒有什么可以說天經地義不會的,但是只能對成本、回報、性價比負責。
提筆時,曾經想介紹一下專業的歷史,想想其實于我沒有什么太大的影響。時常想如果讓我選擇,怕是不會主動選擇這樣的一個專業,但是當年出國的所有同學卻只有我留了下來。在一個動蕩不安、一蹶不振的世界里,一個大學專業所培養的習慣可以有這么深遠的影響,這是我不可預知的。真正的知識,在整個過程中原來可以如此得微不足道。這樣的專業設定有沒有原因呢?有!拉夫堡的工料測算專業曾經由英國最大的7家建筑商和開發商共同創建,現在發展到14家企業,這些如雷貫耳的名字會形成一個決議委員會,決策課程每一個訓練環節的制定,這就是為什么沒有選修課,這就是為什么課堂上的講解和行業內的實操這么接近。每一個教職人員都與這些贊助商在現實生活中真刀真槍地過過招,這就是為什么課程的講解和習慣的制定效果立竿見影。更深一步的效果是,如果沒有這次金融危機,20年后我會發現我的同學在英國最大的10家建筑公司掌管實權,這是超過了“卡特爾”(企業聯盟)更深層的聯系,我的同學可以控制整個英國的建筑業,甚至可以影響到英國建筑的整體造價。這樣的專業,才有存在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