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遷、城中村、城管、攤販、社會公平……這些熱門詞匯,如果與已無關,不論是各級政府官員,還是普通百姓都唯恐避之不及,但這些正是馬立安——一位愛替國人擔憂的美國人所關注的。從2005年至今,她一直以行為藝術為捍衛深圳目前最大的城中村而上下奔波。深圳文化圈里的人都愛稱呼她為“老馬”——馬立安,1964年生于紐約郊區,1985年,讀大三的馬立安前往國立臺灣大學系統地學習中文,1995年,來到深圳開展人類學研究,三年后嫁給了胖鳥劇團創始人楊阡。白石洲是深圳市區內規模最大的城中村。這里出租屋眾多,住房相對便宜,地段特殊,交通四通八達,與華僑城、波托菲諾等深圳最昂貴高檔的社區比鄰。這里居住著超過1.4萬名從全國各地來深圳的打工者,我們的采訪正是在白石洲“老馬”不到10個平米的工作室中進行。
《城市化》:你在白石洲近十年了,在這么長的時間里,你對中國的城市化和城中村一定有著比較深刻的理解,請你從個人的角度談一談,在你眼里,深圳的城中村是個什么樣子?
馬立安:我覺得城中村的形成是有歷史原因的,不論在美國還是中國這是一個共識。可以這么說,城中村是最有本土代表性的,如果你去很大的商場,會發現那代表不了深圳的歷史。比如說在白石洲這里,有毛澤東時代的農舍,有上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早期的建筑,有90年代的二層小樓,還有2000年以后的新建筑,因此,城中村是唯一一個沒有間斷生活的一個地方。城中村是深圳當下的、唯一的、能容納所有人的地方。在白石洲,不管你有沒有錢,你只要下了地鐵或者乘巴士進來,你總會找到適合你的一個消費環境。如果我們說什么是城市,除了它的歷史之外,一個城市是要能容納所有的人。而新建的大商場或購物中心是做不到這一點的。
《城市化》:也就是說,城中村是承載城市的發展史?
馬立安:是的!我認為,在深圳,只有城中村才有城市的感受,因為它本身就代表著歷史的痕跡,因此說深圳的發展是離不開城中村的。如果讓我回過頭來看一下上世紀80年代或者鄧小平南巡后中國的發展,我們不談商場,我們談的是城中村、農民工、移民、這個早期的工業轉變的一個過程。
所以現在很多“舊改”的結果其實是把深圳和中國當代的歷史給消滅了。如果我們說一個城市是一個歷史的載體,深圳的很多舊改的方案,不知道是不是下意識的,還是他們真的想這樣做,把80年代和90年代早期的歷史,把農民和農民工所做的貢獻給消滅了。改造后的這些商場,其實是一個高中產階級才能享受的空間。如果你要說什么是深圳的歷史,那就來白石洲,可以看到這個歷史,它是活的。白石洲代表了深圳的兩代人,除了我們這一代,還有下一代孩子,它代表了剛到深圳打工的知識分子。
《城市化》:你保護白石洲的初衷是什么?
馬立安:我覺得改善白石洲能照顧到更多市民的利益。在深圳的城中村中,其實白石洲的城市管理還是不錯的,住白石洲的60%是白領,原因是白石洲靠華僑城和科技園。而大學剛畢業的、低收入的人來到這邊,整個周邊地區除了白石洲沒有地方能住,所以白石洲是有兩代未來的人,一是小朋友,二是新移民。對白石洲的改造規劃,如果單純作商業考慮,我對開發商和村里是能理解的。但如果是作為一個城市化過程中的政府而言,我覺得還要考慮居民的心理,他們想要什么樣的城市,除了經濟之外,需要一個什么樣的空間?因為有城中村,所以誰都可以來闖深圳,原來整個深圳都是這樣一個空間,它是接納所有中國人夢想的地方。但你把白石洲這類地方都拆掉之后,就意味著城市化帶來的經濟和社會機會只給開發商和中高級消費者了,這顯然是不公平的。
《城市化》:你覺得白石洲是不是可以做到接納所有人的一個空間?你說的接納功能是指哪些功能?
馬立安:接納所有的人,特別是要讓低收入者能有方便的地方來住。因為政府的廉租房都是在郊區縣而不是市內,很不方便,比如龍崗。在白石洲是沒有廉租房的,因為白石洲在深圳是最中心的位置。實現可持續性發展最重要的一點就是社會公平。社會的穩定與否就是社會“博弈”是否平等,無法要求經濟平等,但至少要機會平等。如果機會不平等,其實就是強化社會矛盾。深圳的成功一個很大的因素就是社會穩定,至少25年以來,它的機會是比較平等的,平等就是最大的接納功能。
當然,白石洲在自發發展的過程中有些是需要調整的,如衛生、公共設施、教育等等這些都需要改善。如果只有新城和城中村這兩個模式讓我來選擇,那我覺得城中村更好一點。因為住在城中村的一個高中生或者青年如果想在華僑城或者科技園工作,他周末還可以去市里看博物館或者美術館,還可以有機會去市里學一些東西。如果把他排斥到關外,他就沒有機會去提高自己的素質或者失去了快速提高素質的機會。
《城市化》:其實城中村等于是一個城市的根,請你談談城中村居民這一群體有什么特點?
馬立安:自卑。非常不信任這個大環境,而且極度渴望改變自己的人生。我在深圳和我在香港之間很有感觸的一點,是這種(深圳)人與人之間的不信任。因為……就像那個小朋友想偷我的東西,她的欲望大于她的禮貌。不知道她是不是認為我是她的朋友所以我會給她,而可能如果我是一個中國人我可能就會說,算啦就拿吧。但是我不是那樣的人(我認為她是偷了!)。我認為她不是壞,她在樓下也很無聊,她沒有一個足夠安全的公園可以去玩。我小的時候在外面跑,我爸爸媽媽不怎么擔心。現在在白石洲的家長都害怕孩子學壞。當然,那些住在高樓小區的也是一樣,老人很少主動讓孩子跟別的孩子去玩。我是覺得她偷東西比我們聊天更嚴重,所以我要跟她講明白。
《城市化》:城中村的發展,從自發發展到自我改良和政府引導,大概需要多長時間?
馬立安:很難說。為什么我說信任很重要,要把最低的素質慢慢往上拉,因為只能找到一個平衡點,不可能讓所有的人都是一樣的,選擇一個平等點在哪里,這是我們社會要商量的一個問題,這是一個價值觀的問題。美國的城市比中國的城市更危險,因為我們有槍。但是美國有一個相對比較自由的媒體,中國最麻煩的問題是這個不是別的。中國不缺有社會責任感的民間機構,不缺有良心想做事情的人,但是缺一個公共的空間來談這些問題。有人認為微信是個很好的空間,我覺得微信不是一個公共的話題,它只不過是幾個已經認識的、價值觀一樣的人去互相鼓勵,但是白石洲的問題為什么不能有一個更大的社會參與與反饋。我覺得烏坎的教訓是很慘痛的,真的到殺人的程度政府才會注意嗎?這是有問題的。如果我們的機構能有更多的公共空間,我相信在公共話語這方面有很多比我聰明的人,我相信他們有好的想法。但是除了我做這樣一些活動,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去和他們聯系,怎么把他們的想法提供給政府,因為政府沒有這個通道。
《城市化》:你保護白石洲思路的優點在哪方面?你認為今天的白石洲怎么樣?
馬立安:首先,我這個是遠見,他們是短視。第二,如果從經濟發展的目標來看的話,也是不應該讓幾個人一下子就拿到那么多錢,一夜暴富。第三,白石洲是深圳城市發展史的縮影,沒有城中村就沒有深圳,深圳不應該忘記歷史。如果真的擔心深圳人的身份認同,現在問題已經出現了,深圳人認同什么就拆什么,那現在他們蓋的東西一百年后還在?還是要把它們也變成垃圾或拆掉?我們現在規劃的思路是有什么拆什么,其實是不斷在否定自我。我覺得一個城市規劃發展的思路和方式其實是會間接形成一個城市的文化。
說實話,白石洲也真的不差,你看它很干凈,很活躍,很快樂。所以我是覺得其實人們來到白石洲是為了搬到更好的地方。如果我們想把它跳板的功能強化,或者說怎么讓它變成能留住人的空間,那才是一個皆大歡喜的方案。
編后語:
得以認識馬立安這位中國城中村的捍衛者,應該感謝綜合開發研究院(中國·深圳)主任研究員李津逵老師,因為他是馬立安入選“2013年中國城市化貢獻力人物”的推薦人。3月底筆者赴深圳專門采訪了馬立安,并補充、完善了馬立安做為“2013年中國城市化貢獻力人物”的相關推薦材料,在4月19日舉行的第七屆中國城市化國際峰會上,馬立安榮獲“2013年中國城市化貢獻力人物”獎。5月5日,深圳市規劃國土委公布了《2014年深圳市城市更新單元計劃第一批計劃》,一共有15個項目獲批,此前備受關注的舊改“航母”白石洲項目未在其列,馬立安和白石洲的成千上萬租客喜上眉梢。筆者篤信,馬立安為白石洲的奔走呼吁和藝術創作不會停止,因為她的家和她的夢都在這里——中國——深圳——白石洲——城中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