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13-05-17 13:03:22
來源:南方周末 作者:劉俊
在中國,當一個地級市想把下邊的縣變成區,這個縣會怎么做?A,無條件服從大局;B,同意但要求原有利益格局不變;C,堅決不同意但通過組織程序向上反映。擁有63萬人口的浙北小縣長興選擇了更激烈的D:集體抗議。
部分領導干部也站出來說“不”——兩百多名老干部上書縣委,縣委四套班子全部反對。
5月8日,浙江長興因“撤縣變區”釀就一場風波。面對洶涌民意,湖州市決定暫停“撤縣設區”計劃,并派出調研組進駐長興傾聽民意。
在中央“擴權強縣”的大背景下,湖州為何突然要“撤縣設區”?“撤縣設區”在各地并不鮮見,大多風平浪靜,長興為何要集體“犯上”?這場行政區劃調整風波背后,又折射了地方上怎樣的利益之爭?
“如果不簽, 怎么向企業交代?”
事前并無任何征兆。長興縣財政局官員王偉第一次聽說湖州要把長興“撤縣設區”,是5月5日。消息在單位傳開后,局里上下沒一個人贊成。
“這會把我們拖垮的。”王偉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長興作為浙江財政“省直管縣”,財政80%留給自己,20%交給省里。變成區之后,一半要交給湖州。“假設長興2013財政收入70個億,變成區,就有35億要給湖州。”
財政局立刻召開黨組會議,把局意見反饋給縣委。長興縣招商局的反應更為激烈。5月7日,該局全體17名工作人員向長興縣公安局提出游行申請,認為湖州的做法“嚴重傷害長興人民感情,破壞長興建設的大好形勢”。
“變區之后,審批權、規劃權被湖州拿走,長興還怎么活?”長興縣招商局官員陳國慶對南方周末記者說,一個大項目本來要投在長興,但湖州可能會統一規劃,放到其他區。
企業家們更是坐立不安。“在縣里辦事,部門之間經常踢‘皮球’,變成區后,還要跑到30公里外的湖州,那就更難了。”長興某鎮一家熱電材料廠老板不無擔心地說,“原來一天能辦兩件事,以后可能一件事都辦不了。”
這位老板把擔心告訴了鎮里,沒想到鎮上早就“炸開了鍋”。書記鎮長已經在簽名抗議,鎮商會還要召集企業召開緊急會議。“會員十分震驚,一致反對。”5月7日,商會在向縣公安局發出的集會申請中稱:“游行規模:150人,口號:堅決抵制長興撤縣設區。”
鎮長書記簽的是那封后來廣為流傳的“致中共長興縣委的一封信”,信的下方密密麻麻有數十個簽名,鄉鎮干部居多。
信中這樣寫道:“假如湖州市委、市政府一意孤行,長興縣所有黨政機關、鄉鎮(街道、園區)的一把手也將集體辭職……”
長興鄉鎮經濟發達,所轄13個鄉鎮都有自己的特色產業。對于鄉鎮領導來說,他們大部分工作是跟企業打交道。一位接近某位簽名鎮長的知情人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這位鎮長說,“他如果不簽,怎么向企業交代?”
很多長興市民從感情上無法接受。“長興縣一千七百多年的歷史可能就要終結。”長興一家廣告公司老板王元彬說。
在長興人的印象中,湖州雖是地級市,2012年長興縣財政收入62.2億,但湖州市中心城區吳興區只有長興的一半。
有關“撤縣變區”的討論,迅速鋪滿“長興吧”的首頁并不斷刷新。“長興吧”是長興人最常光顧的虛擬社區之一。
“優質資源一定向市區聚集。有一天你小孩要上學、看病,發現長興好點的老師、醫生都得跑到湖州了。”一位網友寫道,長興中學這幾年已經趕超湖州中學,以后就很難說了。
有網友還想象:“日后大項目大投資都被湖州拿到市區發展,這會給長興帶來什么?基礎建設萎縮,財政投入縮水,城市發展停滯,外來投資減少,人才大量流失,房價下跌……如此惡性循環。”
“寧市不區”
沒有人知道湖州市政府是否看到了長興民意,但事后看,他們至少沒能阻止民意匯集。
5月8日早上8點半,長興下起了小雨。游行申請并未獲批,陳國慶和他的同事們相約去“散步”,目的地是長興縣行政中心門前的市民廣場。這時,王元彬熬夜趕制的聲援廣告也開始在市中心幾塊大屏幕上滾動播出。
廣告簡單明了:幾幅長興風景照過后,一條碩大的標語占滿整個屏幕:“民意不可違,夢想不可破,堅決反對撤縣變區”。“為什么說夢想不可破,是因為長興一直想建市,而不是變成區。”王元彬說。
“散步”當天,很多標語中都有“寧市不區”字樣。據長興一位知情官員透露,1996年,浙江給中央上報了兩個縣要求改成市,但最終因為人口、經濟等硬指標不夠,長興敗給了臨安。
當時,縣改市正在蘇浙魯等地蔚然成風。公開資料顯示,在井噴期的1994年至1996年,全國共有95個縣改市。跟縣以農業發展不同,市以非農為主,配置資源權力增大,縣域經濟因此發展迅猛。一個佐證是,每年全國百強縣基本都被蘇浙魯三省包攬。
上述知情官員稱,初戰折戟后,浙江允諾把長興放到1999年那一批申報。沒想到1997年,縣改市被民政部緊急叫停——當時“縣改市”盲目跟風之后弊端逐漸暴露,不少農村人口比重過大的縣改為市,帶來了假性城市化。
對于湖州來說,這是個好消息。“長興財政歸省里管,一旦變成市,經濟管理權會更大,湖州城市發展空間會更小。”湖州一位要求匿名的官員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在浙江省11個地級市中,湖州的經濟實力這些年一直在倒數幾位徘徊。在湖州人看來,跟“省管縣”不無關系。“除了長興,湖州下轄的另外兩個縣安吉、德清,都是‘省管縣’, 很多審批權、經濟管理權都是縣里直接說了算,湖州財政收入只能靠老城區吳興區來維持。”上述湖州官員稱。
很多湖州人很懷念昔日的繁榮,過去湖州隸屬嘉興地區,是浙江省最富裕的地區之一。1983年8月,為了響應中央“以農促工,推行市管縣”的號召,嘉興地委撤銷,拆分成湖州和嘉興兩個市,跟湖州平級的長興、安吉、德清三縣劃入湖州。
但跟其他省不同,浙江在撤地建市同時,保留了原有的“省管縣”財政體制。據原浙江省財政科研所所長鐘楚生后來對《決策咨詢》回憶,1985年,市長派人向省長提出浙江財政也要由市里管,省里把“球”踢回市縣。縣里最怕市里“拔毛”,因此強烈反對,最后不了了之。
之后,浙江非但沒有往回收,還不斷“擴權強縣”。公開資料顯示,1992年到2002年,浙江先后三次把審批權和經濟管理權下放到縣里。
到2000年,湖州面臨的困境不僅只有薄弱的財政體系,還有外圍城市圈的夾擊。“在杭州都市圈的擠壓之下,湖州正在被邊緣化。”
時任湖州市委宣傳部調研員李家彬2007年對《蘇州日報》說,“在上海都市圈和南京都市圈雙重擠壓之下,蘇錫常也被邊緣化。只有蘇錫湖等環太湖城市圈重新凝聚起來,才能在新一輪競爭中爭得一席之地。”
在此背景下,湖州加速城市擴張的步伐。2003年,湖州在市黨代會上提出走向“太湖時代”。一個大動作,就是將有著“上海后花園”之稱的經濟強鎮南潯鎮變成區。
2007年,湖州黨代會將“太湖時代”進一步具體化,提出“建設現代化生態型濱湖城市”。根據湖州市“十一五”規劃,為了跟蘇州、無錫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湖州打算將太湖西北面長興縣、老城區吳興區,以及南潯區以太湖為紐帶,建成一個組團式城市帶。
湖州城市發展戰略研究會對《蘇州日報》指出,“這就需要推動長興‘撤縣建區’,使得湖州形成一市三區的品字形格局,用四條交通走廊將城區與太湖緊緊勾連。”
“我們的服務都是保姆式的”
當湖州2007年提出長興“縣改區”的構想時,長興人卻正在為“撤縣建市”積蓄能量。
2007年的長興經濟已經初具規模,財政收入以每年20%速度遞增,連續四年進入全國百強縣。2011年,更是超過湖州另一個經濟強縣德清,一躍成為湖州第一大縣。
長興跟湖州的差距也在漸漸縮小。長興二百多名老干部上書縣委的材料顯示,1992年湖州市區財政收入是長興的四倍——長興財政收入8100萬,湖州3.2億。到2012年,差距縮小到1.5倍——長興66.2億,湖州市區97.5億。
長興開放比其他地方晚。1999年,長興被國務院獲批為對外開放縣,是浙江省對外開放最遲的三縣之一。“長興原來有很多軍事基地,后來國家政策松動,讓我們搞經濟建設。”曾擔任過長興縣稅務副局長的王坤金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發展初期,長興也曾經歷過污染的老路,小蓄電池廠、小煤礦,小石礦遍地開花。長興在2003年擠進全國百強縣的同時,也被扣上“重點污染監管區”的帽子。
2004年開始,長興縣砍掉了一大批為長興做過貢獻的小企業,重點培養龍頭企業。“有個鄉鎮原先有300多家石粉廠,后來關停到只剩9家。”陳國慶對南方周末記者回憶,170多家蓄電池企業縮減到50多家。
效果很意外。以蓄電池產業為例,企業產值從2003年的9億上升到2009年的103億元,占全縣工業的比重從9.2%提高到22.7%。2008年,長興人摘下“重點污染監管區”的帽子,戴上了聯合國頒發的“國際花園城市”的稱號。
在陳國慶看來,長興的成功,除了三省交界的區位優勢,也跟政府的“軟實力”有關。“我們的服務都是保姆式的。”陳國慶介紹說,“一個項目進來,只要把材料交給我們,我們幫忙跑部委和省里。項目落戶之后,我們還要組成一個班子駐扎到企業,提供貼身服務。”
企業上路后,政府會提供了一系列獎勵政策。去年,王元彬的公司被評為國家二級廣告公司,縣里就獎給他們五萬。“在長興街頭你看到0001-0003號的政府車牌,都是獎勵給企業的。”陳國慶說,這些“親商富商”的政策,使得長興成為民營經濟最為活躍和發達的地區之一。“一個63萬人口的縣城,法人企業有2萬多家。”
相比之下,湖州經濟的起色似乎并不明顯。“這跟我們主要發展高新技術有關,污染企業不知道拒絕過多少個。”湖州開發區一位官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他們跟長興開發區都屬于國家級開發區,平時沒有往來,而且互相競爭。
“湖州換領導了怎么辦?”
種種跡象表明,長興“撤縣改區”計劃是在蘇州“并掉”吳江之后提速的。2012年9月,吳江市被改成區。兩個月后,一個由湖州市委書記牽頭的湖州黨政代表團造訪吳江。
中央政府力推新型城鎮化之后,各地開始把“撤縣(市)設區”變成抓手。據不完全統計,今年以來,全國已批準10個地區“撤縣設區”、新設區或并區。
浙江也在加快步伐。據此前媒體報道,紹興市下屬紹興縣將變更為“柯橋區”,方案已上報。有浙江學者說,浙江一直反思“省管縣”弊端,“省管縣”模式雖然促進縣域經濟發展,但也導致中心城市競爭力不強。
不過,縣改區能否成功,一個重要指標是中心城市的輻射力強不強。“吳江市變成區,它是‘傍大款’。湖州跟蘇州沒有可比性。”王偉說。2012年,蘇州的GDP(國內生產總值)高達1.2萬億,但湖州市只有1661億。
南潯區被視為“前車之鑒”。當年南潯是湖州三縣兩區的老大,但如今已經被長興甩在后頭。2003年南潯撤鎮建區時,南潯財政收入7.11億,2012年只有26億,年均增長26.56%;長興2003年財政收入是10.32億,2012年是62.2億,年均增長50.5%。
王偉說,“南潯變區之后,相當于是‘半級財政’,土地指標約束太大,資源調配也不太合理。”
也有人認為湖州把長興改縣設區,是因為暫停多年的“撤縣建市”或將重新開閘。一個重要信號是,2013年1月,吉林扶余縣改市、云南彌勒縣改市獲中央批準。“縣里本來一直在為撤縣建市做準備,沒想到被湖州‘捷足先登’。”上述長興官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湖州市最先征求了長興縣里領導的意見。因為“按照程序,此事需由長興縣提交材料,經由湖州市四套班子常委會議討論,再由浙江省上報國務院,方能下發文件”,湖州市委相關領導此前對媒體稱。
據了解,為了說服長興,湖州承諾“五不變”——名字不變、區域范圍不變、財政體制不變、縣級管理權限不變、縣級管理體制不變。但在長興官員來看,這個“五不變”很難保證。“湖州換領導了怎么辦?”陳國慶說。
長興多位官員擔心,盡管湖州市各縣公務員收入都差不多,但一旦變成了“半級財政”,收入、福利包括今后的養老標準肯定會下降。
對于長興普通人而言,他們關心的是生活水準。“長興的公共服務,我們作為納稅人看得見摸得著,以后子女教育、醫療、養老肯定會受影響。”一位參與抗議的長興市民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另一位長興企業家說:“不管你改區,還是改市,我只關心你能不能好好地為企業服務。如果改了之后,反而辦事更難了,我為什么要同意你這么做?”
5月8日中午12點,長興市民廣場上,數千人身穿印有“I愛CX”字樣的T恤,手舉各式標語。人群在長興縣委副書記許小月喊話后漸漸散去。“我受書記縣長委托,經市委市政府、縣委縣政府研究決定,長興撤縣設區不成熟,感謝大家對長興的支持,謝謝大家。”
當時是下午2點左右。王偉一直在辦公室跟進事態進展。3點多,他去了現場,發現市民廣場已經空空蕩蕩,一個礦泉水瓶都沒有。
不過,據《21世紀經濟報道》5月13日報道,湖州市委相關領導表示,長興“撤縣建區”一事,長期可能難以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