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陳占祥,中國城市規劃專家。畢生致力于提高城市規劃和城市設計水平,在勤奮讀書和不斷實踐的基礎上,總結國內外經驗,研究適合我國國情的城市規劃內容及方法,使我國在城市規劃“走向世界”方面,做出了開拓性的工作,在英、美等國享有重大聲譽。1950年他和梁思成提出《關于中央人民政府行政中心區位置的建議》,史稱“梁陳方案”。“梁陳方案”立足于對北京城市現狀的充分認識,以科學發展為基礎,與突出政治的蘇聯專家的方案大相徑庭,被否決乃至遭到批判。“梁陳方案”夭折后,梁思成曾痛心疾首地說:“五十年后,你們會后悔的。”今天,正是這無可挽回的懊悔,喚起了人們對先賢的緬懷。值陳占祥先生逝世12周年之際,本刊發表新華社記者王軍先生的《懷念陳占祥先生》、陳占祥之女陳榆慶女士《我的父親》兩篇文章寄托我們對先生的哀思。
2001年3月,我動筆寫《城記》一書,有個問題想請教陳占祥先生,打電話過去,得知先生剛剛過世。
4月6日上午10時,到八寶山參加陳占祥先生追悼會,見靈堂之上高懸周干峙先生書寫的挽聯:“惜哉,西學中用,開啟規劃之先河,先知而鮮為人知;痛哉,歷經苦難,敬業無怨之高士,高見之難合眾見。”
與陳占祥先生同齡、85歲的鄭孝燮先生來了,他對我說:“過些日子,建筑界就要紀念梁思成先生誕辰100周年,我剛寫了一篇懷念文章,沒想到在這個時候,陳占祥先生去世了。”
2001年3月22日,陳占祥因病與世長辭。提起他,人們總會想到當年曾與他一道為理想而奮斗的梁思成。1950年2月,梁思成與陳占祥共同提出《關于中央人民政府行政中心區位置的建議》,即“梁陳方案”,建議在北京元明清古城的西側,建設中央行政區,以使“古今兼顧,新舊兩利”,并為城市的可持續發展開拓更大的空間。
陳占祥曾在英國倫敦大學師從著名城市規劃學家阿伯克隆比爵士,參加完成英國南部3個城市的區域規劃,成為英國皇家規劃師學會會員。歸國后,1947年,他在上海,針對歐洲大城市功能越是過度集中,遭到的破壞越大的情況,提出了開發浦東的建議。
“在英國隨名師研究都市計劃學,這在中國是極少有的。”這是1949年9月梁思成在寫給當時的北平市市長聶榮臻的信中,對陳占祥作出的評價。梁力薦陳參加首都建設。
后來,這兩位學者提出建設北京的建議,未被接受。1957年,陳占祥被劃為右派,下放到京郊勞動改造,后回到設計院,只能做一些翻譯和資料工作。1979年,陳占祥得到平反,擔任中國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顧問總工程師。
追悼會上,見林洙女士,她剛告別了陳占祥先生,就要去骨灰堂悼梁思成先生,她說:“想起他們倆就太難過了。陳占祥這樣有才華,卻受那么大的委屈,被埋沒了那么長時間,真讓人傷心啊!”
從八寶山途經南禮士路復印《陳占祥生平》。復印員大驚:“我跟他太熟悉了!”原來,這位中年男子曾在北京市建筑設計研究院的資料室工作,是1974年去的,與陳占祥先生共事過幾年。他說:“陳占祥太有學問了。話不多,煙抽得很厲害,人很瘦。老先生特別有精神,一看就是有大學問的。”他很難過,堅決不收我的復印費。
加上這最后的告別,我與陳占祥先生僅見過三次面。前兩次,一是在1994年3月2日,我就“梁陳方案”問題登門采訪;二是在1995年1月13日,在首都建筑設計匯報展的一次座談會上,我看到陳先生被兒子攙扶著,步履蹣跚地來了,并作了一次發言。遺憾的是,他的寧波口音太重了,包括我在內,現場有很多人聽不清楚,只是覺得他很激動。
陳占祥先生在世時肯定記不住我的名字,如果我能給他留下些印象的話,就是他或許會記得,曾有一位年輕記者,向他打聽過“梁陳方案”的往事。
陳先生生前未能看到我寫下的文字,作為一名采訪者,我萬分愧疚。現在想起來,可能我是少有的就“梁陳方案”問題對他細加訪談的記者,他確實快被這個世界遺忘了,雖然當年他與梁思成的努力,使北京城的命運獲得了一種可能的選擇。那時,他正值韶華,激情澎湃。可是,生命的火焰未來得及綻放,就被政治風云吞沒了。
在撰寫《城記》一書時,我深感陳占祥先生是那么用心地回答我的每一個問題,雖然在那個時候,他面對的尚是一個無知的青年。回想起來,我總有這樣的感受,也許這樣的機會對他來說確實太少,所以他要一次講清楚。
我得識陳占祥先生,緣于梁從誡先生。1993年底,梁從誡先生告訴我陳先生還健在,退休前在中國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工作。后來,我撥114,問得研究院的電話,再撥過去,問得陳先生的電話。陳先生的寧波口音確實濃重,他告訴我他的住處,反復了好幾次我才聽明白。一大早我就去了,陳先生在家穿西裝打領帶迎我,怕我聽他講話吃力,將長子陳衍慶教授招來作“翻譯”。
我與陳先生面對面坐著聊著,他不時看著窗外,神情凄然。他落了兩次淚,一次是含淚說:“關鍵是我們要自己來設計我們自己的城市,不要外國人來插手,這不是排外,這是國家主權問題。”后來又談到北京吉祥戲院被拆除,眼中又是淚花閃動。
陳先生的夫人有些怕了,勸他說話把握分寸。禍從口出曾使一家人22年抬不起頭。陳先生卻倔強道:“你不要管,有什么不能說的!”
后來我得知,陳先生去世前,長年癱臥在床,幾不能語。因從小所受教育之故,他是英文思維,當年寫檢查,底稿用英文打,病重之際,與談英文,尚能知一二。
“陳占祥那派頭特像海外華僑,每次見到他,我總是和他開玩笑,要跟他換美元!”單士元老先生有一次對我說。人稱單老“國寶”,單老自稱“活寶”。他說:“華僑像西瓜,皮是綠的,心是紅的!”
陳先生與單老都揣著一顆滾燙的中國心。單老1998年逝世,享年91歲。他們帶走的是一個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