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經濟起飛三十多年,但長期以來,中國的教育投資僅占GDP的2%多一些,而美國接近6%,歐洲許多國家在7%以上。教育資源的缺乏,是人所共知的事實,而且早已無法用“發展階段”作為遮羞布。其實,就拿不久之前鬧得沸沸揚揚的占海特事件來說,上海人本身或許也是受害者。有位網友在微博上留言說:“擁有上海戶籍的兒童在義務制教育方面還不如外地戶口,本市戶籍必須在戶口所轄區對口學校就讀,且必須和父母中的一方在一個戶口本上,好的小學遷入對口戶籍地還需滿2年或3年才有資格報名。”這些問題,本都應該隨著占海特約辯一并提出來討論。畢竟,這對中國的發展很有建設性。
遺憾的是,部分城里人心胸狹隘,不愿意面對制度的不公,反而把矛頭指向受害者。占海特約辯說得清清楚楚:“京滬非戶籍家長到教育部門上訪,要求開放隨遷子女就地高考,屢遭戶籍居民包括年輕未婚居民阻撓……為了正義和真理,本姑娘邀請京滬戶籍人士于10月25日在大沽路100號上海教委辯論,歡迎報名參加。”看來,她或她的家庭,親身感受到城里人的排擠。
果然,上海沒有人愿意出來辯論。出來的是一群被占家指為“光頭黨”的年輕人。他們面戴黑口罩,大聲高呼 “抵制異地高考,蝗蟲滾出上海!上海不需要外地蝗蟲!”“上海是上海人的上海!”等口號。非滬籍家長則以“爭取高考權利,教育平等,我們是新上海人”等口號作為應對。筆者在自己的微博上轉發了有關報道,并沒作太多評論。但遭到一群上海網民的圍攻,“全家死”的詛咒響成一片。有些上海人口口聲聲:上海資源有限,一家三代呵護一個獨生子女不容易,豈能讓外人侵占自己的教育資源?!
其實,上海如果真僅僅是“上海人的上海”,上海根本不可能有今天。上海獨步于中國大都市的一個最大特點,就在于上海是個移民城市。無怪有些網友反唇相譏:那些把外地人叫蝗蟲的上海人,自己的祖輩恰恰是“蝗蟲”。一直到明代,上海還是發達的江南地區的邊緣。清代江南農業越來越依賴東北的豆餅,上海作為豆餅進口的中轉口岸才漸漸繁盛。鴉片戰爭后五口通關,西方列強選擇上海也并非看重了其本身的物產,而是將之作為江南地區的門戶。后來太平天國之亂,上海成了難民匯聚地;抗戰的“孤島時期”,租借這樣的彈丸之地也因為難民的擁入人口翻了幾倍。事實上,這些外來的人口浪潮,無不促進了上海的繁榮。
自十九世紀后半葉以來,上海人口持續暴漲,而江南內陸許多傳統市鎮開始萎縮。這當然無法歸結于人口的自然增長,而是大規模的人口流動所導致。如今常住外來人口已達900多萬人,占據了上海人口的將近40%。這些人不是難民,不是來上海領施舍、白住救濟院,而是用自己的勞動在上海創造了史無前例的繁榮。沒有這900多萬外地人,今日的上海就難以運行。想想那些背井離鄉的民工的艱辛,想想那些農村留守兒童的悲劇,享受著改革開放之惠的上海人,居然要把“占海特”們趕回老家考試。這實在顯得與“東方大都市”極為不和諧。
眾所周知,現代化是在民族國家的框架中展開的。在民族國家之內公民意識的建立、經濟的整合,都必須建立在人口的自由流動的基礎之上。這就要求各個地區都必須拿出一部分公共資源與流動人口共享。政府也必須扮演積極的角色推動這一進程。舉例而言,1840年代,英國的法律規定外來人口在一地住滿五年后才能享受貧困救濟的權利。到1861年,這個期限被縮短到三年,到1865年,又縮短到一年。在普魯士,1842年的法律就規定住滿三年者有權利享受貧困救濟;到1870年北德意志聯邦的立法中,則削減到了兩年。現代國家就是這樣一步一步地通過立法手段,強行打破地方保護主義,徹底改變了過去那種動不動就把無法謀生的貧民遣送回原籍的前近代慣行。如今,在發達國家中,你搬到任何地區基本都能馬上落戶,子女自動入學,甚至非法移民也享受這樣的權利。最近世界著名學府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拿出百萬美元,給近200位非法移民的子弟提供獎學金。美國的許多州,已經容許非法移民子弟享受本州居民上州立大學的學費待遇(這種學費由于有納稅人的補助,大多是外州學生需要支付學費的三分之一或一半左右)。
為什么會如此?因為現代化的過程就是城市化的過程,也是移民的過程。具體而言,就是農村人口擁入城市的過程。看看歐美、日本等發達國家走過的足跡,所有在現代化中成功的國家,政府都是大力推動這樣的進程,而不是想方設法阻礙這樣的進程。這個問題,對于當今的中國來說比起對當年的歐美更為迫切。畢竟,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歐美并沒有面臨中國目前面臨的急劇老齡化問題。二三十年后,以上海目前的生育率,如果沒有外來人口,幾乎肯定會面臨心臟病發作呼救也叫不來救護車的局面。因為這個城市根本沒有足夠的年輕人維持其正常功能。那些口口聲聲罵外地人是“蝗蟲”的上海人,不僅自己是“蝗蟲”之后,而且在老了之后大概還要依賴“蝗蟲”們的服務。今天我們在“占海特”們身上的教育投入越大,日后他們的勞動生產率就越高,創造的附加值就越多,富養老齡一代的能力就越強。
作者為波士頓Suffolk University歷史系助理教授 薛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