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前,這個蘇北縣城因4家農民資金互助合作社上億元存款被挪用一事被推至風口浪尖。
彼時,灌南縣宣傳部孟部長對前來采訪的記者稱,“很害怕你們的過分關注,又引起恐慌”。
事實上,緊張一直存在。繼灌南之后,江蘇沭陽、邳州、連云港、徐州等地又相繼曝出多宗合作社集資案件。其中,沭陽縣信聯農村經濟信息專業合作社及其分社涉案資金1200多萬、邳州市信聯農村經濟信息專業合作社及其分社涉案資金300多萬;徐州蘇陽農村經濟信息專業合作社達3000余萬,涉案金額高達8000多萬。
與灌南縣社員順利拿到錢不同,部分合作社社員開始了漫長無望的討債之旅。合作社已經成為老百姓心中的死結:“明明各類證件都齊全,當初還有縣領導剪彩、經過審批的合作社怎么說關就關了?”“以后再也不會存那里了”“公家原來也靠不住”……
10月底,時代周報記者在連云港、灌南等地走訪,當地媒體稱,“每天都有投訴電話打進來”。當地互助社工作人員抱怨,“外地老板把我們害慘了,現在都沒什么人來了”。當地銀行業人士卻稱,“之前存錢到合作社的人員也已經開始慢慢回流”。
“近幾年,江蘇部分地區農民資金互助合作社蓬勃發展,但因為監管缺位,亂象叢生,魚龍混雜,很多都是假農戶之手謀取自己利益。這類互助社基本是民不告,官不究。一旦出現問題,只能訴諸政府,由政府定奪。”社科院農村發展研究所副所長杜曉山告訴時代周報記者。
每個鄉鎮至少一家
據梁公祝向時代周報記者介紹,灌南縣農民資金互助合作社起步比較早,從2008年底開始籌備創建,并派人去江蘇鹽城市學習當地經驗。2009年3月,新集鄉成立了全縣第一家合作社—灌南縣新民農民資金互助合作社。到同年底,全縣14個鄉鎮共成立25家。
連云港市總共才48家合作社中,灌南縣占了25家。梁公祝告訴時代周報記者,“因為當時是創新,縣領導下了任務,每個鄉鎮少則一家,多則3家。”
“其實,剛開始也有顧慮。但是因為有上面領導的支持,開業時農工部派人參加開業典禮,鄉黨委書記、鄉長都出來剪彩,確認是公家的、沒問題才存進去了。”五隊鄉村民張先生回憶起來也承認,其實還有一個很大的吸引來自高利率,能達到18%,比銀行強很多。”
10月底,媒體爆出,灌南縣“現代農民資金互助合作社”、“興農農民資金互助合作社”等四家農民資金互助合作社上億資金被挪用,主導者、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的江蘇龍誠集團有限公司(下稱“龍誠集團”)董事長王明龍,已于投案自首。后經灌南縣宣傳部核實,這4家合作社共涉及約2500名儲戶,儲額達1.1億元人民幣。
據了解,4家合作社的工作人員違規操作,做假賬、高息吸儲,將本該用于農業生產的資金挪至龍誠集團用作他途,并收取高額利息,賺取利差,后龍誠資金鏈斷裂致東窗事發。
對于灌南縣社員來說,慶幸的是,該縣及時對涉案互助合作社的資產、賬目等進行封存,對涉案互助合作社的儲戶進行確認登記,并拿出專項資金4300萬元進行兌付。
兌付具體方法,《關于清退農民資金互助合作社社員互助金的公告》寫道:對存入5000元以下的社員,合作社予以全額退還本金;存入金額在5000到1萬的,退還本金總額的90%;存入1萬-5萬的,退還本金的60%;存入10萬-50萬的,退還本金總額的30%;存入50萬-80萬的,退還本金總額的20%;存入80萬以上的,退還本金的10%。
至于兌付資金來源,按媒體此前的說法,有灌南縣財政資金。不過灌南縣宣傳部孟部長向時代周報記者否認了這個消息,“這些資金主要來源于合作社賬戶上的儲額,還有一部分是江蘇龍誠集團的清理資產,政府財政資金有規范的收支制度,這筆錢中并沒有財政資金。”
據了解,創辦于2004年的江蘇龍誠集團,旗下有擔保、娛樂、電商、房地產、金融期貨等十多家子公司。出事前,王明龍及龍誠集團在鹽城的民間集資總額約七八千萬元。事發后,王明龍及其旗下龍誠集團在鹽城的辦公室被債權人搶砸一空。
2012年10月31日,時代周報記者來到灌南縣新安鎮,當地鎮財政分局相關負責人告知,“兌錢的去樓上填個單子就可以領取了”。得知是記者時告知,“大家心態都還好,能兌付就不錯了,拿高利息數錢時候沒想到政府。”
但當地村民卻告訴時代周報記者,不樂觀,沒有一次性支取完的村民擔心“剩下的錢猴年馬月能領回來”,存款數額較大的農民心里不平衡,“存錢想得點利息,現在出事后,利息沒有,本錢拿回只有1/10,還要承擔1-2年的負利息。”
恐慌彌漫
“灌南社員就知足吧,我們這邊沒人搭理了”。與灌南縣社員順利拿到錢不同,很早就開始討債之旅的連云港市東陽農村經濟信息專業合作社社員武女士,現在很絕望,也很后悔。
“當初是因為有朋友的侄女應聘在里面工作,有吸儲任務。”武女士告訴時代周報記者,“想想利率也不高,存10萬,到期所得14.4%,介于高利貸和銀行利率之間,有領導支持,到處搞活動發單子,當地報紙也宣傳過,應該沒啥問題”。
武女士介紹,“開始只是社員入股,后來說有大項目,而且有社員到合作社投資地考察過,項目都是政府支持的項目,又有親戚朋友陸續增加,有朋友投了130萬”。
武女士所在的連云港市東陽農村經濟信息專業合作社位于連云港新浦區,去年年初剛開業,今年5月份即宣告倒閉。“因為幕后老板劉榮秀同時還是沭陽縣信聯農村經濟信息專業合作社法人代表,今年4月,劉秀榮涉嫌犯罪被沭陽警方逮捕”。
據武女士告知,“邳州市信聯農村經濟信息專業合作社及其分社的法人也是劉榮秀。連云港市這個合作社可以說是加盟的,負責人楊遠實際上是劉榮秀外聘的,平時到市里跑關系”。
按合作社法相關規定,農民專業合作社的理事長不得兼任業務性質相同的其他農民專業合作社的理事長。但劉榮秀同時擔任沭陽縣信聯合作社理事長和連云港市東陽農村經濟信息專業合作社理事長。
“劉秀榮本來也就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農村女人,但為人活絡,跟農業部農村經濟研究中心領導很熟,對合作社的空子很清楚”。據當地合作社社員提供給時代周報記者的資料上,劉秀榮利用各地農民資金互助合作社集資的模式已成熟,比如服務項目分為,投資股、保險股、借款等,而且投資股還細分為三個時間段:三個月、六個月和一年。
出事后,以武女士為主的社員代表曾到市政府交涉,“市里態度是‘愿賭服輸,投資有風險,總有一個過程’”。后經與市政府溝通,“因為涉案主謀在沭陽,案子已經由沭陽警方偵辦”。
“但沭陽警方的答復,就是讓我們等通知,案情復雜,涉及人數眾多,正在查處資金的去向。可是要等到何年何月?”據合作社員透露,“劉榮秀把其中一千多萬都投入房地產了,還有一部分拿給徐州市錢姓商人去放高利貸了。”
灌南縣政府及時出錢兌付也引發了他們內心的不平衡,“為什么他們那邊政府可以先期兌付,我們這邊就沒人管?”這種不平衡的心態在徐州、邳州、鹽城等當地社員普遍存在。
今年8月份,江蘇省鹽城市金鈺專業合作社因負責人張學超資金鏈斷裂,被爆倒閉。據當地合作社社員朱先生向時代周報記者透露,同屬負責人張學超名下鹽城市金鈺投資有限公司的,還有多處合作社倒閉,涉及金額近2000萬,數百名儲戶無法兌付。
“到現在好幾個月了,每天都有老百姓拿著存單到縣政府上訪討說法。但根本看不到還款計劃。哪怕政府拿出一點點灌南縣的姿態,老百姓情緒也會好很多。”朱先告訴時代周報記者,“但現在他們反倒把責任推到老百姓身上,說老百姓貪心,你說物價這么高,讓老百姓怎么辦?”
據了解,除灌南外,相繼爆出的江蘇連云港、徐州、邳州、沭陽、鹽城等多宗合作社集資案件,共涉及金額達8000多萬。其中,沭陽縣信聯農村經濟信息專業合作社及其分社涉案資金1200多萬、邳州市信聯農村經濟信息專業合作社及其分社涉案資金300多萬;徐州蘇陽農村經濟信息專業合作社及其分社累計入社資金達3000余萬,鹽城市金鈺專業合作社、北龍港鎮等合作社涉及2000萬元。
嚴重異化
2006年底,為了解決我國農村地區金融供給不足等問題,銀監會放寬了農村地區銀行業金融機構準入政策,村鎮銀行、貸款公司和農村資金互助社等三類新型農村金融機構由此起步發展。2007年初,銀監會印發《農村資金互助社示范章程》。
據北京農信之家統計,目前,我國的資金互助組織主要分為以下三類:第一類是經銀監會批準在工商部門注冊的農村資金互助社,截至2012年6月,共有49家;第二類是國務院扶貧辦和財政部支持的村級扶貧互助社,已達萬家;第三類是地方政府引導和農民自發設立的農民資金互助社,主要分布在吉林、江蘇、河南、河北、山東等地,大概有5000多家,江蘇鹽城、吉林四平、河南信陽等地尤為集中,幾乎每個鄉鎮都有一家。
“農村資金互助社與農民資金互助合作社聽起來相似,但區別大了。”北京農信之家秘書長謝勇模告訴時代周報記者,“江蘇沒有一家獲得銀監會發的金融牌照,大部分都是登記為‘民辦非企業單位’的農民資金互助合作社,雖然也從事金融業務,但實際并不在銀監部門的監管范圍內”。
根據《江蘇省農民專業合作社條例》規定,農民專業合作社為滿足成員生產、生活資金需求,可以在本社內部組織成員開展資金互助,但不得對外吸儲和放貸。
“但事實是,這類資金互助合作社因為監管空白、身份不明以致發展無序、參差不齊,已經發生嚴重異化。各類市場主體紛紛進入農村市場設立機構,甚至有投資公司和擔保公司翻牌成資金互助組織,所謂‘披著合作社的外衣,實際上在放高利貸’。”謝勇模告訴記者。
“比如,灌南縣這4家資金互助社,從其組織形式上,已經不是合作制;而真正的合作制是限制大股東的,比如說銀監會規定合作社的最大股東不得超過總股金的10%,灌南縣這4家資金互助社,利益主體已經成了江蘇龍誠集團;連云港、宿遷這幾家合作社的利益主體已經成了劉秀榮。”謝勇模指出。
根據《江蘇省鹽城市農民資金互助合作社試點監督管理辦法(試行)》,“合作社發展社員和資金融通嚴格限制在一個村或幾個村,最多不超過一個鄉鎮范圍。不得跨區域開展業務,不得對城市居民和單位開展業務。同一區域內不得重復設立分社或分部。”
“但目前很多地方推動農民資金互助合作社,已經脫離了原來的設想,說好聽點是為了活躍地方經濟,難聽點,更多是一種政績工程”。“三農”問題研究專家李昌平在接受時代周報記者采訪時表示。據了解,江蘇部分地區已經出現縣一級別的資金互助合作社。
在李昌平看來,農民資金互助合作社不應超出村一級別的范圍,超出村的級別,成本變高,風險也不可控。合作社的社員之間互不認識,不清楚合作社的運營情況,沒辦法監管。“中國是個熟人社會,農民離開了熟人社會就很難講信譽。”
其實,現任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丁解民早在2009年《關于鹽城農民資金互助合作組織發展情況的調查報告》中,就指出合作社存在分紅比例過高、變相吸收公眾存款、高息攬存等問題。
監管缺位
在很多專家看來,此類合作社因為缺乏專業的監管,出事是早晚的事情。
據梁公祝介紹,事發前,農工部也對這些合作社進行了認真審查,農工部每年會對合作社工作人員進行培訓,讓有資質的會計事務所對合作社財務進行年審。“但犯罪分子防不勝防,聯合四家合作社的負責人一起做假賬欺騙,我們也沒有辦法。”
據時代周報記者了解,灌云縣農工部負責監管的20余名工作人員,并沒有相應的金融知識背景和相關工作經驗。
“雖說按規定,誰批準誰管理,但農工部根本不懂金融,怎么監管?”杜曉山告訴時代周報記者,“金融本身就是高風險的行業,應該有專業的人在做這件事,建議地方政府一定要金融系統的人納入進去,金融辦、人民銀行、銀監等部門應該形成合力。”
在杜曉山看來,“其實,這種事情省里必須要有個說法,拿出一個規定或辦法,由市級別或者縣一級別來執行。嚴肅整頓,分類指導,把壞的關掉,好的規范。”
11月16日,在北京舉行的小微金融60人論壇上,江蘇省金融辦綜合處處長錢東平在接受時代周報記者采訪時表示,“省金融辦還沒有介入相關的監管,暫時對此事還不好評論”。
“上面不管,只好我們自己想辦法了。”時代周報記者將此說法轉告給梁公祝,其告知,“灌南縣此次事件之后,該縣對縣內其余21家互助合作社的運營情況開展專項檢查,區金融辦、區農工辦及區民政部門已經聯合,及時跟蹤監控各農民資金互助合作社的運營。”
值得注意的是,據悉,近日,連云港市已經出臺《連云港市農民資金互助專業合作社監督管理辦法(試行)》。辦法對如何建立風險調控機制也進行了明確規定,如建立資本充足率制度、備付金制度、呆賬準備金提取制度、放款限額管理制度、內部稽核制度等。
曾推動全國首家資金互助社成立被譽為“農村資金互助社之父”的姜柏林認為,目前資金互助合作社的問題并不是資金互助合作社本身的問題,而是監督和市場配套的問題,“資金互助合作社需要行業自律與政府監管,必須通過監管劃清是非,打擊非法的,保護合法的。”
“2012年中央1號文件明確提出:有序發展農村資金互助組織,引導農民專業合作社規范開展信用合作,意味著在今后一段時間內規范發展農村資金互助社成為主題。”謝勇模向時代周報記者透露,“早在去年,農業部已經牽頭出臺《農民資金互助合作社管理條例》,草案已經出臺。但因為各個部門有爭議,暫時擱置”。
今年2月,在一次合作社座談會上,農業部農村經濟體制與經濟管理司孫中華司長透露,擬出臺一份專門針對合作社的文件,其中包含如何規范合作社內部信用合作的問題。據悉,孫中華司長強調,“國務院已經作出部署,指定央行、銀監會牽頭,相關部委配合,盡快拿出一個具體的管理辦法。”
新浪財經編者按:應原文作者更正,事實上,緊張一直存在。繼灌南之后,江蘇沭陽、邳州、連云港、徐州等地又相繼曝出多宗合作社集資案件。其中,沭陽縣信聯農村經濟信息專業合作社及其分社涉案資金1200多萬、邳州市信聯農村經濟信息專業合作社及其分社涉案資金300多萬;徐州蘇陽農村經濟信息專業合作社達3000余萬,鹽城市金鈺專業合作社、北龍港鎮等合作社涉及2000萬元,共涉案金額近2億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