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要走新型城鎮化道路,必須先對城鎮化有一個新的認識。城鎮化是一個經濟、社會復合轉型的過程,是人類社會文明進化的一個必經階段。如果把人類社會比作一個有機體,那么城鎮化就不只是社會這個有機體發生的種種物理性變化,如空間狀態的改變,而且還包含著種種聚合、分解和再聚合的類似化學變化的過程,會給這個社會帶來許多不曾有的新東西,包括經濟的、社會的、文化的、生活的、交往的、觀念的各式變化。
改革開放以來,市場化和工業化推動了勞動力向城鎮流動
農業社會基本上是一個靜態社會。土地是基本生產資料,各種生產要素都以土地為中心,附屬于土地之上,包括勞動力在內。土地的基本屬性是不能流動,能變化的只是其所有權或產權。除非出現重大自然災害、戰爭,人口與勞動力的分布因依附于土地而定格。
改革開放之前,我國實行了由國家推動的工業化,但由于采用計劃經濟體制,工業化并未引發勞動力和人口的自由流動,城鄉之間、區域之間的生產要素流動,包括勞動力在內,都是由國家計劃控制。以農民為主的社會結構,再加上實行計劃經濟,使得整個社會的人口流動處于凝固狀態。改革開放之后,由市場推動的工業化完全改變了這種狀況。盡管戶籍制度30多年來未有變化,但勞動力和人口的流動性已極大地增強了。現在規模達到2億多人的農民工,成為我國社會最大的流動群體。從人口規模來看,這相當于世界上一個大型國家在不停地漂移。
市場化和工業化推動的主要是作為生產要素的勞動力在流動,其目的打工賺錢,然后回家蓋房子、添置新家具,改善全家人的生活。東部沿海地區快速推進的工業化引發了大量勞動力需求,中西部農村甚至包括一部分城市的大量勞動力,源源不斷地流向沿海地區。珠三角、深圳是我國最典型的由流動勞動力支撐的發達地區。市場化、工業化帶來的是要素流動,勞動力也只是其中一種,以家庭為中心的人口布局依然是原有的格局。農民工只身外出打工這類屬于經濟要素的流動,盡管也給社會管理帶來了許多難題,但以家庭戶籍為基礎的整個社會體制,尤其是公共服務的供應體制并未受到嚴重的沖擊。
我國城鎮化進入一個新階段:作為生產要素的勞動力城鎮化轉向以人口、家庭為主的城鎮化
隨著勞動力流動的深度、廣度不斷強化,人口的流動、家庭的遷徙,就日益成為越來越多農民工的迫切要求。對農民工而言,城鎮不僅是打工的目的地,而且成為生活定居的目的地。這給按照戶籍人口來提供公共服務的體制帶來巨大挑戰。隨著以城鎮為定居目的地的人口以及家庭流動的到來,真正的城鎮化拉開了大幕。其背后的真正導演是第二代農民工,他們不再想繼續父輩候鳥式的生活。第一代農民工提高了統計意義上的城鎮化率,他們中的大多數并未想異地安家落戶,落葉歸根是他們大多數人的想法,未曾奢望打工地的城鎮政府能給他們提供公共服務。30多年來日漸擴大的農民工潮,在不斷地沖擊著以靜態人口分布為基礎設計的體制,也沖擊著過去那種主要由作為工業化要素的農民工構成的“半拉子”城鎮化。
我國的城鎮化進入了一個全新的階段:作為生產要素的勞動力城鎮化轉向以人口、家庭為主的城鎮化。這意味著新階段的城鎮化,不只是要提供勞動崗位,更要提供作為城市居民生活的所有條件和公共設施以及公共服務,包括住房、學校、醫療機構以及社會保障等等。農民不只是為打工而進城,而是舉家遷徙進城,正式成為城鎮居民,這才是真正的城鎮化,也是我國30多年來的新城鎮化的開始。
城鎮化導致社會動態化、復雜化
從過去的靜態社會變成一個動態社會,使經濟、社會的復雜性、不確定性呈指數化擴大,蘊含著各種各樣的公共風險。
從經濟領域來觀察,勞動力在城鄉之間、區域之間的流動性增強,使勞動力市場的不確定性擴大。與其他要素市場相比,勞動力市場的自由化程度在我國是最高的,無論是存量勞動力,還是新增勞動力,幾乎完全由市場來調節。這擴大了勞動者的個體自由,但勞動力供應與需求之間的不確定性也就隨之擴大了。農民進城找工作,往往是盲目的,主要的信息來源是同鄉,事先能否找到工作并不確定,工作是否如意、薪酬是否如愿更是不確定。對于招工的企業來說,也不知道是否能有合適的人應招,企業需要的勞動力實際上也處于不確定狀態。在勞動力供應十分充足,且產業層次低,對勞動力素質要求不高的情況下,也許問題還不明顯。而一旦勞動力供應減少,而企業恰巧又要轉型升級,需要高素質工人、技術工人,在這種情況下,企業招工難就會凸顯出來。
如果產業結構的調整變化受制于勞動力,則會帶來雙重風險:產業轉型升級受阻和出現結構性失業。這會給城鎮化帶來雙重壓力:產業支撐力弱導致的經濟壓力和失業人口增加導致的社會壓力。這很可能把城鄉二元化轉變為城市居民的二元化,進城農民變成城市貧民,甚至由此出現城市貧民窟。在印度、巴西等發展中國家,這種城市二元化已成為前車之鑒。
再從社會的視角來觀察,人口流動、家庭遷徙,農民變市民過程中導致的不確定性會進一步放大。農民變市民,有點類似于化蛹為蝶的蝶化過程,其中有太多不確定性和風險。這不僅對農民個體來講是如此,對整個城鎮化而言,也是如此。因不確定性和種種風險,會使這個過程變得十分復雜,非常艱難。不難想見,城鎮化較之于工業化,其不確定性、復雜性以及風險都要大得多。
我國的城鎮化實際上走了一條雙軌制之路。因戶籍的不同,在城鎮生活和工作的人被人為地劃為兩類:非農人口與農業人口。即使是一個家庭,也可能出現“一家兩制”。在公共服務的待遇上,如上學、就醫、社保、就業、失業等方面,都是兩種待遇。在城鎮人口的統計上看不出來的差別,在現實的城鎮化過程中一直存在。隨著城鎮化率的不斷提高,享受不同待遇的兩類城鎮人口規模都在擴大,尤其是屬于農業戶籍的城鎮人口規模更是顯著增加。2011年城鎮人口規模6.9億,城鎮化率達到51.27%,而其中屬于農業戶籍的城鎮人口大約有2億人。按照現行的公共服務供應體制,他們只屬于統計意義上的城鎮人口,仍不是真正的市民。這種狀況再延續下去,城鎮化將會復制城鄉的二元化,社會摩擦和沖突將會不斷增加。城鄉二元化,若是再疊加城市二元化,社會領域的公共風險將會顯著擴散。
城鎮化是經濟、社會發展的機遇,更是對公共治理能力的挑戰
我國的城鎮化不是“單邊選”,要么徹底進城,要么留在農村,而是“雙邊選”,既期盼城鎮的公共服務,也舍不得農村的土地和財產。一些地方政府為了加快城鎮化速度,實行農民放棄土地、宅基地換取市民身份等政策。這也可能加劇社會公共風險。在允許農民進城進行“嘗試性”反復選擇的過程中,土地制度如何改革面臨一系列的難題。如果農民不放棄土地、宅基地進城,城鎮化空間將受到限制;若是農民“裸身”進城,即使是拿到了一筆豐厚的補償金,一旦社會保障、就業服務等公共服務跟不上,則會導致城鎮人口的分化,形成新的社會鴻溝,影響社會穩定。
而農民變為市民不只是空間上的、制度上的,更需要觀念、行為方式、生活方式上的轉變,這樣才能融入城市文明。而這個過程恐怕不是一代人能完成的,也許要經歷兩代、三代。就此而言,城鎮化不是靠政府努力就可以加快的,有一個自然的過程。
城鎮化使社會日益復雜化、動態化,不確定性和公共風險也由此擴大。各種體制的改革以及各項改革之間的銜接匹配,資源、環境的承載能力,以及與社會大眾的期待相吻合,如此等等,任何一個方面出現偏差或不到位,都將使城鎮化走向反面。
在二十一世紀,中國的城鎮化是改變世界的重要力量。對我國而言,城鎮化是經濟、社會發展的機遇,更是對公共治理能力的挑戰。(財政部財政科學研究所副所長、研究員 劉尚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