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辦證嗎,學生證、畢業證?”筆者剛出4號線人大站地鐵A1口,三四個抱著孩子的年輕母親便圍了上來。再往前走,孕婦、抱小孩婦女越來越多,單是離校門最近的樹蔭下,就有10來人在招攬生意。
在坊間,“孕婦、抱小孩婦女”已成為人大東門外的標簽之一。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法》第21條規定,懷孕或者哺乳自己不滿一周歲嬰兒的行為人不被執行行政拘留處罰。這意味著,一些賣證婦女可以長期逃避法律打擊。
筆者經過多日調查,勾勒出這一群體的大致特征:孕婦或哺乳期婦女,年齡20歲~40歲,來自欠發達地區,丈夫多在京打工且知道她們的職業,本人意識到行為違法但普遍不愿轉行。
在賣假證者的聚居點之一小牛坊,常住居民宋女士道出了賣假證者的歷史變遷:“原來是江蘇人在干,后來河南人加入他們的隊伍。再后來,什么人都有了,山東,東北,張家口……”
“我們做的事是違法的”
人大東門出門右轉不遠就是地鐵人大站,左轉走10余分鐘可到地鐵海淀黃莊站。兩站中間,還夾著兩個天橋、兩個公交站臺、兩個十字路口,周圍還建有不少商業、娛樂設施。有人說,正因如此,人流多,賣證者才聚集在這里。
在公交站臺對面的樹蔭下,賣假證者劉麗穿著素色上衣,一邊抱著兩個月大的孩子一邊招呼著路人光顧自己的“假證生意”。
見孩子哭鬧得有些厲害,筆者建議給他吃點東西。只見她從包里掏出一本仿冒的北京大學學生證往孩子手里一塞,“沒事,他只是要玩學生證。”孩子果然安靜了下來。
劉麗包內的學生證,有仿冒北大的,也有仿冒人大、中國農業大學、北京外國語大學等在京高校的,都已蓋好印章。劉麗還用一張紙包著火車票優惠磁條,“最近學校管得嚴,真磁條斷貨了,這些都是假的。現在100元也進不來真貨。”
一位年輕男子給了劉麗一張照片。她拿出圓形模子給照片刻上鋼印,就做完了學生證,收了30元。整個過程不過10秒鐘。男子說,他過幾天要去外地,拿學生證去景區可以打折,“以前這里賣假證的特別多,天橋上都是,現在少了”。
此時,一位戴墨鏡的中年男子過來問:“這玩意也要30元?”“這都是違法的。”劉麗答。
“我拿的,是我違法。”
“我們給你做出來,我們也違法。”
“這一切都是違法的。”墨鏡男笑著總結,隨后說:“我要幾本畢業證。”
突然,遠處傳來一聲叫喊,劉麗急忙搶過證件樣本,往校門方向跑去,隨后拐進旁邊的綠化帶。筆者趕到時,綠化帶里已聚集了五六個婦女,一會兒便疏散開了。
“剛剛有警察。你們沒干這行,不懂。”劉麗長長吐了一口氣。事后,一位剛來一周的孕婦告訴筆者:雙手空空,走路筆直,就可能是便衣。
筆者發現,劉麗所在的這片綠化帶有點“玄機”:一處欄桿斷了,可通往大街;一處可穿過小樹叢,通往人大校門;另一邊則通往其他綠化帶。泥土里留著好幾個腳印、塑料袋。劉麗一邊環顧四周一邊催促:“你們買不買證,買完證就趕快走。”
采訪中,賣證婦女無一例外地坦言:她們做的事是違法的。盡管如此,在孩子出生或哺乳期滿之前,這些婦女很少想過今后如何是好。
初中輟學,18歲嫁人,次年生下第一個女兒,在輾轉浙江、遼寧、廣東、河南等地打工多年之后,來自河南平頂山鄉村的張小花今年6月隨丈夫來北京投靠表親。已懷了第二胎的她,這次沒有拾起服務員、紡織工等老本行,而是選擇加入大學校門的“賣假證大軍”。
張小花并非沒做過正當職業。因為不喜歡老師,她沒讀完初中就來到東北,在母親的介紹下去超市當服務員。后來,父親讓她到廣州一家服裝廠工作,她嫌機器嘈雜,一天都沒干。當張小花隨做室內裝修的丈夫去浙江時,她找了個繡花的活兒。后來,丈夫迷上了賭博,她一氣之下回了老家,丈夫只好跟著回去了。
丈夫來京后沒出來找工作。張小花只好自己出來賺錢。
思來想去,張小花在老鄉介紹下開始賣假證。“超市一般每月1000多元。做這行,賣得好估計兩三千元,不好的也是1000多元。”她想,如果失敗了,再換丈夫出來打工。
老手一年能賺十幾萬元
7月1日20時20分,筆者暗中跟隨4名賣證婦女坐公交車回家。車駛離市中心1個多小時后,她們在“航天城北站”下了車,隨后橫穿馬路,走向一個村落。
此處叫小牛坊,位于唐家嶺以北4公里。進村路上有不少小坑,里面堆著碎石。小路左邊雜草叢生,右邊多為一兩層的小房,墻體略有裂縫,門上釘著木板。
村旁有一個建筑工地。來自四川的陳力就在工地上服務。他說,這里面臨拆遷,房租每月只要兩三百元,面積大多10平方米上下,不過可能隨時得搬走。
王紅,38歲,來自河南平頂山,已來北京兩年的她與老鄉住在小牛坊。在老家,她花20萬元買了套城里的房子,13歲的大女兒也在縣城讀初中了。王紅剛來北京時懷有身孕,經老鄉介紹,決定賣假證。
王紅說她進貨可以更便宜。一般學生證進價2元~5元,售價15元~30元不等。畢業證能賣兩三百元,如果是能上網查詢的,可以賣數千元。“差的一天能賺三四百元,好的時候七八百元。真的,我一年可以賺十幾萬元。”王紅說,房租每月只要300元,如今孩子生下來了,她賺的比丈夫還多。
在圈里人看來,懷孕、哺乳期是干這行的“硬件”。張小花是王紅的老鄉,她說,她認識個朋友,想干這行但是沒小孩,于是找別人借了一個。后來警察把那人抓到了,帶到醫院一化驗,真相大白。結果,孩子被送回老家,朋友被關了起來,“聽說至少被判了半年。”
入行不到1個月,張小花就有被抓的經歷了。但她的“事業”顯然還沒“上路”。筆者發現,她早上只賣了兩個學生證,同樣的證件,別人進價2元,她需要5元。而多位賣證者透露,人大東門外整條街都是同一個老板。至今為止,張小花沒接過畢業證的大單子,別人來詢問業務,她也不太清楚。
“不過,我們時間比較自由。”張小花說,她們與老板并不存在上下級關系,老板批發,她們進貨,然后倒賣賺取差價。“我們的收入不用給老板,也沒有統一組織。”
事實上,這只是京城賣假證人群的冰山一角。賣證者透露,還有一伙人在四環附近的學校活動。按照指點,記者在北大南門東側附近發現兩撥賣證婦女,分別來自安徽、山東,共有8人。她們的假證藏在身旁的電動車里,孩子已能走路。
附近有一條300來米的路,地上貼著40余張假證廣告。除賣證收入外,她們的老板還會根據效益給提成,如每賣10元給1元。
有人為了賣證十幾年中生了6個孩子
王紅趁攬活間隙與筆者聊天:“現在他爸上班去了,我抱著孩子在大街上喊,反正也不太累。等孩子能走了,我就不干了。”
“不過,我們就不想回家!”王紅算了一筆賬,“種地,一家能賺幾個錢?你說,咱家老公在外面再累,也才掙3000多元。我在這兒吃吃喝喝,一年也能掙十幾萬元。來北京的時候,我們就帶了一床被子。現在的東西,都是來北京后買的。”
王紅很崇拜一個老鄉。她說,那老鄉一直干這個,10來年生了6個孩子,5男1女,最大的今年已經18歲了。“幾個孩子生下來,賺了300萬元!”
按王紅的說法,幾年前這行生意很好,一張假畢業證能賣到1000元。現在,一大批人由于利潤吸引加入賣證行業,人一多,價格就跌,那種畢業證如今只能賣一兩百元。
小牛坊的房東宋清就遇到過以“生孩子+賣證”為業的房客。“有些賣假證的人狂要孩子。生了一個又一個。”宋清在膝蓋處比劃了一下,“小孩剛這么高,又懷上了。”
“我家曾住過一戶賣假證的。她養了一個小姑娘、一個小男孩,小男孩長得挺好看的,就七八個月大。一次交貨的時候,對方說可以幫她抱會兒小孩,結果就把小孩抱走了。他們也無所謂,又要了一個。”宋清有點氣憤。
后來,110屢次找上門來,有時還查出不少印章、假證,這把宋清嚇了一跳。終于,她對那些賣假證的房客下了“逐客令”。
周圍人們的習以為常和警方的尷尬
來來往往的路人養活了這批賣假證的婦女。筆者觀察發現,顧客當中有不少學生,有的來自外地,也有的是附近高校的研究生和本科生。
筆者在校園內隨機訪問了10余名大學生。他們普遍認為,賣證人的叫賣聲很煩,影響學校形象,是不誠信的表現。但是,這些同學無人舉報賣證者。他們說:“這是社會正常現象”、“舉報了也沒用”、“習以為常了,見怪不怪”……
周圍居民也默許了這條利益鏈的存在。
甚至,一位身穿公司制服的湖北婦女,一邊在入口登記車輛進出信息,一邊賣起了假發票。她告訴記者,若想辦證可以留下電話,她會幫忙與賣證者“搭橋”。
“她們各種證件、公章都有。比如,像你,如果會電工,但沒有電工證,工資只有一兩千,有證的工資就有五六千元了。”她推薦道。
7月3日,筆者在一位賣證婦女處獲得了老板的聯系方式。電話中,筆者假稱需要5本可上網查到的畢業證,希望帶上樣本、當面交易。這位名叫“偉嫂”的30來歲婦女答應第二天見面,每本2000元,先付一半定金。時間、地點都由筆者決定。
偉嫂說,這些證件都是自己做的,她的手機號碼也已用了10多年,沒必要因為這筆生意騙人。
海淀區一位不愿具名的警官透露,警方曾多次搗毀過假證窩點,房間內一般有打印機、模具等設備。“不過,能上網查的證件,肯定是騙人的。”
其實,警察和城管的崗亭離人大東門不過200米,路人說,這里每天都會上演警察驅趕賣假證婦女的場景。一位工作8年的清潔工告訴記者,他剛來時這里就有人賣證了,每天,他都要拿著鏟子清理賣證者貼在地上的小廣告,“隔幾步就要彎腰一次。”
盡管天天在巡邏,但這位民警感到這份差事做得很憋屈,“追不是,不追也不是。”事實上,賣證婦女也明白這一點:追她們,萬一孩子出事,警察要負責任;不追,可他們是警察。(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