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偏僻村小的“另類”堅守
今年,河北邢臺市南和縣段村的“兩委”班子進行了換屆選舉。
“全村71名黨員,我全票當選。”已連任四屆的村黨支部書記王相奎對記者強調:“我一根煙都沒請大家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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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村黨支部書記認為,自己之所以能贏得村民信任,是緣于自己的“頭號成績”——把村里的小學辦得好。
段村位于三縣交界處,距離最近的縣城也有16公里。
據統計,在過去的9年里,隨著農村中小學撤并,南和縣的200多所完全小學僅剩下了目前的60多所,全縣有一半以上的小學生就讀于縣城的“超級小學”。
盡管師資力量沒法和縣城小學比,但段村小學的教育質量還是不錯的,每次統考,學生的各科成績都在學區里名列前茅。
自2000年始,段村這個4000多人的村莊共走出大學生160多人、研究生10人,僅2011年段村考入本科二批以上大學的孩子就多達20人。這一連串數字無疑讓段村人在十里八村頗感自豪,這些孩子無一不是在這個偏僻村小接受的啟蒙教育。
抵押大隊院子,蓋起村小學
說起2001年當選村黨支部書記后不久,籌款建設段村小學教學樓的情景,58歲的王相奎紅了眼圈。
當時段村小學的教室被有關部門認定為“危房”。而建新校舍,縣里教育部門只能撥付10萬元,尚有近30萬元的資金缺口。
但段村的孩子不能再等了,全校12個教學班中有8個不得已借用民房做教室,4個班的孩子則在危房里上課。
彼時,村里的“大隊辦公室”比孩子們的教室好不到哪里去,也是怕遇“連陰雨”的“漏屋”:雖然在屋頂上吊上了塑料布,但一到雨天,依然要從屋內向外舀水。
“但在支持建校舍的問題上,村班子的態度是一致的。”說這話時,王相奎頗有底氣。作為村里的當家人,他最清楚段村的家底。“村集體收入的唯一來源就是130畝果園和170畝土地的承包款。”
不得已,這位從1981年就開始當村會計的老支書,決定向村民“借”錢蓋學校。
村里大隊的院子占地6畝。王相奎將這6畝地共劃成了10份。“要是到時還不上錢,這地就給肯借錢的村民作宅基地。”靠著這辦法,王相奎籌集到了20多萬元。
段村小學的教學樓終于開工了。
2002年的農歷大年三十,王相奎至今難忘。沒有拿到工程款的施工工人包圍了他的家。“拿不到工資,我們就在你家過年了。”的確,工人們拿不到工資如何回家過年。
可此時,籌措的建房款已全部用完。
王相奎只得急急忙忙趕往邢臺市,找熟人求朋友借來了11萬元,施工的工人在春節鐘聲敲響前,拿著工資回家過年了。可沒人知道,王家那一年的年夜飯是如何吃的。
這筆數目不小的建校舍資金,幾年后才由縣有關部門還上。
其實2001年基礎教育改革明確了“地方政府負責,分級管理,以縣為主”的義務教育管理體制,教師工資由國家統一發放,教學管理由學區、縣教育行政部門層層負責,在此情況下,鄉村似乎不必再“插手”教育。
段村臨近的村莊,有的賣光了學校的樹,有的賣了學校的地,有小學校長為了給孩子們修繕廁所央求村長半年卻一直無果……而段莊的孩子是幸運的。教育一直是段村的“一號工程”。
每年段村都要拿“巨資”獎勵優秀教師,當家人王相奎從來沒聽說過“國家財政性教育經費支出占國內生產總值比例達到4%”這個數字,但獎勵教師的這1萬多元就占到村里每年可支配資金的九分之一。
“找資源”改變村支書“教育觀”
“可以說我們村沒有任何資源。”王相奎頓了一下,又補充說:“除了人才。”
上任之初,王相奎就對人才在改變村莊面貌上的巨大作用,有了切實感受。
那一年,段村急需硬化村里的路面,可資金又不湊手。于是有人出主意——找找關系,想想辦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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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誰呢?王相奎想到一個人:恢復高考后走出段村的一位 “大學生”,時下正就職于相關部門!“大學生”被找到后,鄉情難卻,加上有關政策支持,段村的村路得以硬化。
而這個似乎有些“拿不到桌面上”的案例,卻切切實實改變了王相奎的“教育觀”——“要是段村有100名這樣的‘大學生’、1000名這樣的‘大學生’,段村何愁不發展,段村的面貌何愁不改變!”
每一年暑假,黨支部、村委會給新晉大學生送“鏡匾”的日子是段村除了春節之外最熱鬧的日子。
這天之前,村會計會統計好段村今年考取了二本及二本以上大學孩子的名單。一大早,王相奎召集好村里的鼓樂隊,開始敲鑼打鼓、放著鞭炮挨家挨戶送“鏡匾”。
段村“送匾”開始于2005年,那一年,送了5塊“鏡匾”。
所謂“鏡匾”,就是一面巨大的鏡子,上邊印有“關愛教育,功德無量”的八個鮮紅大字,落款是“段村黨支部、村委會”。
每到一家,王相奎都會感謝家長的辛勤付出,同時也不忘叮囑孩子繼續努力,不要辜負父老鄉親的希望。雖是時常見面的街里街坊,但此情此景,還是常常使家長和孩子眼中泛起淚花。
段村小學的教師和三年級以上的學生每年是一定要參加這個儀式的。
在送匾的同時,村里也會給這些遠行的孩子送去拉桿箱和一個筆記本。翻開筆記本,映入孩子眼中的是全村人的一句囑托:今天你以段村為榮,明天段村以你為榮。
王相奎的孩子沒能考取二本以上院校,自然與鏡匾無緣。“等這些孩子們有出息了,別忘了咱段村。別忘了鄉親。”這可算是王相奎的一點“私心”。
收到“鏡匾”,村民視其為巨大榮耀,往往掛在家里最醒目的位置。“爭取也給咱送匾”則成了段村家長勉勵孩子必說的話。
教育在段村人心里,無疑也是最重要的事之一。
當年新教學樓建好后,孩子們沒有操場,一位村民就爽快地讓出了自己承包梨園的三分之一作為操場用地。梨樹已進入盛果期,但果園承包人卻一分補償都未提。
師生沾親帶故,老師敬業自覺自愿
段村小學的370名學生共有16名教師。
在16名教師中,有9人家住段村,其余也都住在附近的村莊。
在段村小學,授課老師和大部分學生都沾親帶故:或是族中的晚輩,或是同學朋友的孩子,或是多年的鄉鄰……
這里的老師沒有聽說過“校訊通”,也不會專程家訪。“買菜時,上下班路上,遇到家長,隨時能交流孩子在學校的表現。”南和縣教育局教研室主任秘運鐸上世紀九十年代也曾擔任過段村小學的校長。
段村小學的老師學歷普遍不高,大多老師還是過去的民辦教師,后來才轉成公辦的。但秘運鐸認為:“對于農村小學來說,能力與學歷不一定成正比,和態度卻一定成正比。”
段村小學的老師大都是“一頭沉”——丈夫或妻子在農村務農。盡管收入不高,但在村里相較于村民也算“旱澇保收”,而且頗受大家尊重。
在秘運鐸看來,段村教師雖然沒有城里老師收入高,但幸福感卻一點也不比他們低。
“段村小學老師的敬業是自覺自愿的;我接觸的一些城市里的老師雖怨言滿腹工作也認真負責——那是規章制度約束出來的。”秘運鐸對記者強調:自覺自愿和規章制度約束出來的,最終的教育效果肯定是有差別的。
僅午餐支出一項一年可為全村節省90萬元
在去年,段村才剛剛通了到南和縣城的公交車。
地處偏遠,進城不便,在一定程度上使段村小學生源免于外流。但王相奎同時認為,這也更突顯了這所鄉村小學存在的重要意義和給孩子與家長帶來的巨大便利。
年初的一則新聞,曾經令段村的家長們切實感受到了孩子在家門口上學的幸福。
2月14日清晨,南和縣北關小學的10名在校外租住房屋的學生發生煤氣中毒事故,3人經搶救無效死亡。
據調查,發生煤氣中毒事故的出租屋是當事人邢某為照顧兒子上學租下的,每月租金500元,為維持生計,他又聯系兒子同校10多名學生在一起吃住,并對每名學生每月收取260元費用。出租屋共分為兩間,大屋由10名女學生居住,小屋為8名男學生居住,大屋內依靠煤爐和暖氣取暖。悲劇就發生在10名女生居住的大屋。
有當地的教育工作者給記者算了這樣一筆賬:段村孩子到縣城讀書,僅中午在小餐桌用餐1個月至少270元。除去3個月的寒暑假,每年家長要為一個孩子支出午餐費用2430元。
“目前,段村小學有學生370名。”這名教育工作者對記者強調:辦好這所農村小學就意味著,僅此一項每年為村民節省了近90多萬元。(記者 樊江濤)
記者手記
生源“緩慢回升”
鄉村教育進退兩難?
在當地很多教育工作者看來,過去的10年,可謂是南和縣農村教育變化巨大的10年。
2000年以后,隨著人口出生率的下降,生源決定著鄉村小學的存留與撤銷。2004年,南和全縣有9700名六年級小學生,而到了2010年這個數字已降至2600人。
2003年南和縣還有200多所完全小學,而今就只剩下了60多所。9年時間,全縣完小撤并了三分之二還要多。
隨著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教育政策的一系列調整,南和縣農村學校的優質師資經歷了從鄉村公辦小學到鄉村民辦小學再到縣城公辦小學的流動。
“而今縣城成立一所小學,便面向全縣招調小學教師。”從收入待遇到生活環境,村小都不是縣城小學的對手。為此,有教育工作者向記者抱怨:“雖然國家提倡義務教育均衡發展,但實際上優質師資還是不可避免地由均衡向縣城集中。”
和時下很多地方的鄉村學校一樣,段村小學的師資隊伍也存在著隱憂。
目前段村小學有16位教師,其中5位老師年齡都在55歲以上。而它所在的南和縣閆里學區教師的平均年齡也達到47歲,這里的教師隊伍顯然急需新鮮血液的補充。
2011年,南和縣專門為段村小學分來3位專科畢業的年輕教師,孩子們也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專職體育教師。
此次新來的年輕教師被要求在段村小學至少服務8年。段村小學沒有食堂、沒有浴室、甚至沒有像樣的教師宿舍,收入也不如他們在縣城工作的同學……很多人不免擔心,僅靠行政手段,這3位80后教師能在段村堅守多久?
隨著優質師資向縣城集中,南和縣的小學生源也在向縣城不斷積聚。
據統計,目前全縣300人以上的小學共有10所,而在該縣縣城就有5所小學。“最大的學校有3000人,最小的學校也有1000人。”
縣城教育對鄉村教育形成巨大的虹吸效應。可謂“大樹之下不長草”,離縣城越近,孩子們到縣城上學越便利,鄉村小學就越難以支撐。
記者了解到,目前該縣有一半以上的小學生就讀于縣城的“超級小學”,過去分布于全縣8個鄉鎮的8所鄉鎮初中如今也只剩下了兩所。
對于當地鄉村的教育工作者而言,捉襟見肘的師資,使他們對生源的流動頗為糾結。“生源繼續流向縣城,整個農村教育將面臨垮塌;可生源如果再回流鄉村,目前的師資又難以應對。”
段村小學今年一年級,一改近幾年只設一個班的慣例,由于入學的孩子太多,又分成了兩個班。而農村小學生源的增加,并非段村一地,隨著當地農村人口出生率緩慢回升,南和縣入學的小學生總數已連續3年穩定在5000人。
這使當地教育行政部門不得不重新審視時下的農村教育:農村教育繼續進城,隨著生源增加,校車、住宿等安全問題將更加凸顯;而讓孩子們就近入學,優質師資如何回流鄉村問題的解決則刻不容緩。
就這樣,鄉村小學教育似乎又走到了一個選擇的十字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