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城市化,正深刻地改變著中國。在城市化的大勢下,作為古老農耕文明載體的傳統鄉村,正經歷千百年來未有之大變局。今日中國鄉村,從外觀到內在氣質,都在嬗變之中。
然而,一方面,以中國幅員之廣,各地農村發展程度差異之大,同樣是變,路徑與景象卻各不相同。另一方面,城市化是一個過程,城市化對鄉村的傳導 效應,也是一個從量變到質變的過程。在這過程中,最應該關注和記錄的,是人。畢竟,鄉村嬗變的直接推動者,是向往美好生活的鄉民,而鄉村嬗變的結果,無論 幸福或是苦澀,承受者也是鄉民。
“走基層,聽民聲”,本報記者深入鄉村,采擷一朵浪花,截取一個片段,意在記錄中國城市化進程中鄉村的千姿百態,記錄鄉村嬗變中鄉民的夢想、努 力與希望,當然也有迷茫。所見所聞,生機勃勃令人欣喜,凋敝則引人深思。用雙腳丈量大地,用雙目打量鄉村,最終,都是為了認識今日中國的豐富,國情的復 雜,無論城市還是鄉村,都需要“穩中求進”。
【提要 四川達縣金石鄉柳潭村原九社(現已并入六社),離縣城有五六個小時的路程。這是一個位于大巴山余脈、四面環山的小山村,全村共四個院落:長里坪院落、老屋 院落、塝上院落、傍巖院落。80年代人口鼎盛時有140多人。如今,隨著外出打工潮的興起,常住的只剩下兩位老人。】
還沒進村,先聽到狗叫。但半晌,也沒看見一個人影。
走進村頭,竹林掩映之下,一座背朝山坡的舊木房,屋頂已塌了大半,殘存的瓦片長滿青苔。拐過風化半塌的土砌圍墻,是一處三面由木屋圍起來的U字形院落,院子里堆滿稻稈,雜草叢生,一大一小兩頭黃牛,正淡定地吃草。
整個院落看來已久無人住。
“這些房子是典型的川東吊腳樓,都是柏木做的,久無人住破損了。”給我們帶路、從小在村里長大的鄉村教師張敬己蹲在一個積了一汪雨水的廢棄石臼旁,眼里明顯流露出失落。
狗叫了好一陣,才見到一位腰系打著補丁的藍色圍裙、腳穿起了皮的軍綠膠鞋的老大娘,背著背簍,手持鐮刀從土墻后面緩緩走來。
“村里的常住戶就他們二老了。這位是湯明孝哥。”張敬己指著大娘旁邊的老漢說。記者這才注意到,一位老漢悶聲不響地來到我們身邊。他滿臉溝壑,手上還纏著膠布。
“這院子咋沒人?”
“早就沒人住了,都搬走了。”
“都去哪兒了?”
“在外面打工。廣東、福建……哪兒都有。”
“咋都出去了呢?”
“地少,又不通路。”
我們打量四周:小山村坐落在大山半腰,前是深溝,后是陡坡。
為了來到這不通公路的山村,我們沿著陡峭的羊腸山道,走了20多分鐘才摸到村里。“幸好是晴天,要是下雨,非摔幾個跟頭不可。”張敬己說。
湯明孝把我們領進他家。他在破損的老院落旁另砌了房,土墻壘的“赤膊”屋。土屋沒窗,借房頂漏下來的亮光,漸漸辨清梁上掛著的臘肉、地上堆放的雜物、屋角簡陋的鍋灶,還有老舊八仙桌上的一臺電視機。
湯明孝今年70歲,老伴65歲,有四個兒子,兒孫們都長年在外。
“村里還有多少人?”
“就我們倆。”湯明孝指了指身邊的老伴。
“就你們倆?!”
“常住的就他們倆。別的人,過春節或有事時會回來住一段時間。”張敬己解釋。
“村里原來有多少人?”
“哦。那多了。最多的時候有100多人呢。”
記者一時無法把曾經的熱鬧和現在的空寂兩個畫面對接起來。
“暫住”
如果單純從局外人審美的角度看,這處鄉村的景致其實頗佳。
南方的田野冬天都不缺綠意,我們造訪時已是早春三月,黃燦燦的油菜花、綠油油的蠶豆,生機盎然。
“真是一個好地方啊!”久居喧鬧城市的記者,踩著長滿各種野草的田埂,望著四周的翠綠,享受著山間的寂靜,深吸著春的味道,不由地感嘆道。
“以前人多的時候,到處光禿禿的,草都被拔光了。現在草多的是,樹也長起來了,這片林子可以采到蘑菇。”張敬己指著坡上山林說。
“這樣的好地方,怎么就空了呢?”
沒有人回答,只有山風掃過竹梢沙沙作響。
沒正兒八經的路,我們踩著田埂來到山村另一院落——長里坪院落。這里連犬吠聲都沒有,安靜得似乎過了頭,好在幾副還嶄新著的紅底金字春聯露出生機。
“這個院落原來住著5戶人家。”張敬己領我們走進鋪著大青石板的院子。
眼前我們能看到房屋模樣的,只剩下三戶。其中一戶屋頂也已破爛不堪,灰黑色的瓦片長著青苔,耷拉在腐朽的房梁上,隨時都有可能掉下來。另外兩戶,則只剩幾塊青石屋基突兀地立著。
“友明!”張敬己吆喝了一聲,貼著春聯的黑屋里走出一個漢子。他頭發蓬松,穿著一件帶破洞的黑夾克,善意地向我們笑笑。
漢子身后的土墻上,釘著一張硬白紙片,煞是惹眼。湊近一看,上面寫著:“有事打電話 魯友明 北京:1560129xxxx 達州:1828294xxxx 魯友軍 1372538xxxx;如果在沒走之前,就打達州本地的電話,走了之后就打北京的電話;以上所留言是魯友明寫下的。2012年2月21日”。
漢子就是寫這張留言條的魯友明。很明顯,他在外打工,在老家只是“暫住”。
我們又走訪了另外兩個院落。塝上院落的房子稍為好一些,兩層的磚瓦結構,但都鎖著門,沒人住。傍巖院落的破敗如老屋院落、長里坪院落,有的屋子已塌了,沒塌的也掛著鐵鎖。
“你們村祖上什么時候到這里落戶的?”
“這倒說不清。不過村里最古老的墳墓是明朝萬歷年間修的。”
院里大青石板的縫隙間憋出翠綠的野草,兩截破損的碾子靜靜地躺在一角,張敬己坐在上面,有些失神。不知道這位已經“走出去”的鄉村教師,此刻正 想著什么。不遠處,就是他家老屋,如今,也空無一人——他爸爸五兄弟,除大爸、幺爸是早年就到外地工作外,二爸、四爸,包括他們的后代,目前都在外打工。
踏著被青草擁簇的青石臺階,回望空寂的院落,貼在木門的掛歷上已經褪色發白的女星,正朝氣蓬勃地沖著我們笑。
大白天,山村靜得讓人有些心慌。
張敬己說,村里應該還有兩戶老人,他們春節回村后還沒返回兒女家,今天沒下雨,都到外村找村醫看病去了。
留守
46歲的魯友明此前在北京打工搞裝修,年前因父親去世,作為大兒子的他,要在家“百日”守孝。
魯友明和弟弟魯友軍都還沒有結婚,常年在外打工,老木屋留守著年邁的雙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