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鄉中國
周其仁
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教授
我們已經認定了城市的能耐。這就是,不管人們是喜歡還是討厭,在統計上總是更多的人進入城市生活,以至于城里人占據了總人口越來越大的一個比例。現在大家爭說“城市化”,沒有說“鄉村化”,似乎惟有城市才有這份能耐。問題是,城市的這份特別能耐,究竟從何而來?
試答一句,恐怕與城市的特征有關。可是,什么才稱得起城市的特征?直觀描述,天下城市林林總總、形態迥異,每座城市都可以從地理、建筑、防衛、政治、經濟、社會、文化氛圍等多個角度來觀察,究竟要抓什么,才算抓住了城市的特征?
借助搜索引擎的強大功能,鍵入關鍵詞,看網絡能幫我們什么忙?結果也難辦:把“城市”放到谷歌(微博)搜索,只0.11秒就跳出12.3億條結果!無與倫比的多與快,只可惜人腦的能力不匹配,把城市的方方面面都說個夠,特征反而就沒了。
我自己是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才得門而入的。那是前年在成都調查,突然看到成都選“世界現代田園城市”作為自己的定位。接觸春城書記有幾年了, 知道他們幾個都不喜歡夸夸其談。提“世界田園城市”,必有道理吧。就近請教行家,才知道自己孤陋寡聞。原來“田園城市”是20世紀國際上頗有影響的城市規 劃理論流派,代表人物是英國的E.霍華德。這個大專家不但坐而論道,且身體力行,在倫敦和曼徹斯特附近建成的“Garden City”,據說至今還蠻有 生機的。
日后本專欄還要回頭評論“田園城市”的成都實踐。這里要說的是,我們由此受到觸動,研究城鄉問題怎么可以對城市知道得如此之少?于是把霍華德和其他幾家著作一并找來翻閱。順藤摸瓜,我發現一位生物學家的著述,對自己把握城市的特征很有幫助。
他叫格迪斯(Patrick Geddes,1854-1932),出生于蘇格蘭,曾經師從著名的進化論研究先驅T.赫胥黎,后來在倫敦大學和 孟買大學任教,是位出色的生物學家、社會學家和教育家,也是現代城市和區域規劃的先驅思想家之一。久負盛名的當代城市學家劉易斯·芒福德,就尊他為自己的 導師。我們在上海世博主題演繹的文字里,看到過芒福德的名言——“城市是一種特殊的構造,這種構造致密而緊湊,專門用來流傳人類文明的成果”。
格迪斯于1915年出版的《進化中的城市》,雖沒有提供類似“田園城市”的構造性理想,卻很好地幫助我們理解,在進化論看來相當復雜的“城市” 形態的重心之所在。這本書開篇坦承“城市自身仍然是難以言語的”,而我們也“難以給它清晰的表達”。那么,如何處理城市題材才好呢?他援引亞里士多德的看 法:“宏大的抽象觀點,依賴于宏大的具體景象(Large views in the abstract, depend upon large views in the concrete)”——要求首先為城市學和城市規劃奠定可靠的認識基礎 (中譯本見李浩等翻譯,中國建筑(3.25,-0.01,-0.31%)工業出版社)。
格迪斯還推薦了一款認識城市的工具,這就是英國人口地圖。他甚至親自打開這幅地圖,帶他的讀者一起開始觀察:“這就是大家熟知的大倫敦——其大 量人口正向各個方向——東、西、南、北——不同程度地蔓延,經過泰晤士河及其次級河流的河谷地帶,填充起來,黑壓壓地擠滿,只剩下楔形的高原地帶依舊是白 色”;“這時,我們獲得第一張,也是唯一的(直到它形成的時候為止)、相當精確的反映大倫敦發展的圖片”。
對照書里的插圖,我很容易就明白了作者的形容——“倫敦這條章魚(octopus)有點特別奇特,……( 它)是一個巨大的不規則的增長物,在 先前的人類生活中沒有類似物——或許最像一個巨型珊瑚礁的伸展。……它向前生長,起初較為稀疏,白色的分布比其他更遠、更快,但各處人口稠密的深色緊隨其 后。內部有一片黑色的密集地區;然而,那日常的脈動中心(pulsating center)召喚我們,找尋一些比珊瑚生活更高級的鮮活比較”。
真正的妙不可言。城市活像一條八腳大章魚,還可以用不同的顏色來描繪——黑色的、深色的以及白色的——代表著不同的人口稠密度。更重要的是,城 市章魚四處伸展,不但把“數不清的村莊和次級市鎮,像一些細小的動植物”一樣地“吞噬掉”,而且城市本身也有生命,有生有死的。對這一點,當我們細加比較 不同年代的人口地圖時,會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
格迪斯就這樣平實無華地抓到了城市的本質特征。如果只許用一個詞匯來定義城市,那么這個詞就是“密度”或“人口密度”——單位土地面積上人口稠 密的程度。沒錯,城市是由密度來定義的。古往今來,不管什么文明或什么國家,都靠高密度人口集聚的空間來界定“城市”。其中,人口最為稠密的,叫大都市; 密度略遜的,是次級城市或鎮;人口密度低于某個臨界值的,那就是鄉下地方了。
前人關于城市的定義,凡經得起推敲的,也就是人口密度而已。《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說,“城市”是“一個相對永久性的、高度組織起來的人口集中 的地方”,差不多是同義反復:沒有高度組織,根本不可能形成人口集中的地方;至于“相對永久性”,我以為也與人口集中共存亡——凡人口還能集中在一個地方 的,城市文明就可持續;攏不住人口的,城市就“死了”,或更準確地說“散了”。《維基百科》說,“城市是人口較為稠密、工商業較為發達的地區”,點到了工 商業發達與人口稠密的關系。與此類似,不少關于城市的定義強調非農業的工商活動在城市生活中居主導地位。這當然重要,不過似乎也是另外一種同義反復——從 古到今,凡高密度集中了人口的地方,根本就沒有、也不可能以農業為生。
比較起來,還是芒福德所說的——城市構造“致密而緊湊”——更為傳神。這里,“致密”和“緊湊”都富含動態的意味:給定生態、環境、技術和人文 歷史的限制,人類不斷地集聚再集聚、趨密更趨密,才有生生不息的城市文明。在這個意義上,“城市化”不僅僅只是鄉下人移居城市的過程,也是城市不斷生長、 再致密、再緊湊的不斷重生而不知終點的進程。
這樣看,各國行政當局劃定的“城市”,不過是“大章魚”身上被臨時套上的一件件外罩罷了。例如,根據維基百科,丹麥把任何250人以上的居民集 中地區都列為城市;加拿大把1000人以上的居住區視為城市;德國、美國、印度、馬來西亞則分別將城市的“人口下限”定為2000人、2500人、 5000人和10000人。這里,人口密度是劃城市的共同根據,不過國情不同,達到何種密度的才有資格納入城市的序列,在各個國家的不同時代,有所不同。
中國的辦法很特別。我們這里似乎不是把人口集聚達到臨界密度的地方劃為城市或鎮,然后再加總統計城鎮人口。中國之法是倒過來,先劃定哪些地方夠 城市或鎮的資格,然后再把常駐其中的人口計為城鎮人口。譬如年初國家統計局宣布中國城鎮化率超過51%,那就是有51%以上的人口,常年住在被行政劃定為 城鎮的地方。
但是,哪里可以建市、哪里又可以設鎮?諸項條件之中,總有一項是行政轄區范圍內的人口數量。這就是說,人口密度還是間接進入了中國城鎮。不過由 于版圖遼闊、各地差異很大的緣故,各地建市設鎮的人口密度條件差別很大。珠三角的不少鎮,拿歐洲標準來看早就夠大城市了,但邊疆地區的一個縣城,才不過住 了幾千人而已。“一條長街7個燈,喇叭一聲響全城”,那樣的城市怕還是有的。
這給跨國的比較研究帶來困擾。不過有專家做了轉換工作,把各國由行政劃定的城市(鎮)化指數,換成基于統一人口密度的“集聚指數”(ag- glomeration index)。長話短說吧,中國的集聚指數略高于官方的城鎮化指數。這是說,我們慣用的城鎮化率,略為低估了以人口密度狀況來定 義的中國城市化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