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功近利的急躁病侵蝕中國社會太深。中國式的城市化越來越像是“大躍進”的現實版本,那時候是砸鍋煉鋼鐵,現在是圈地拆房蓋高樓。“大躍進”的惡果是導致三年大蕭條、中國經濟陷入死胡同;城市化“大躍進”的結果是“城市面積擴張了50%,城鎮人口只增加了26%”。
國家土地副總督察甘藏春近日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農地城鎮化過程中農民城市化進程滯后,現在進行人口統計,居住半年以上即按城市人口統計,事實上沒有享受市民待遇,造成大量“偽城市化”農民。因此最大問題是下定決心,將被征地農民城市化作為改革重點。甘藏春所稱的“偽城市化”農民,反映了一種“不完全城市化”或者“半城市化”狀態,產生“偽城市化”農民的根源是“偽城市化”。
觀察“偽城市化”現象,有多個切入點。土地財政是目前畸形城市化的最直接驅動力,甘藏春從土地權益的視角,闡釋了一種奇特的中國城市化現象:土地城市化了,人卻沒有城市化。地方政府在城市化突進的進程中,覬覦土地增殖的收益,以推進城市化為名,進行帶有掠奪性特點的選擇性征地,逃避提供公共服務的職責,致使名義上實現城市化的農民,未能獲取城市化的應有收益,難以獲得城市居民對等的公共服務,造成城市化水平虛假提高。
太多的中國城市是在幾年間急劇膨脹起來的。在這場史無前例的造城運動中,相關地方政府部門、銀行與開發商結成的利益集團,將古老的“五行說”之中的“土生金”(即土地價值)理念演繹得淋漓盡致,沒有什么法律、道義的力量能夠阻攔利益集團的推土機。原來推土機只是推平城市郊區的耕地、菜地、林地;時下,推土機已經駛入農村,開始對準農民的宅基地。在安徽、山東等多個省份興起的“滅村運動”,將農民“請上樓”,將農民人為升格為無就業途徑、無收入來源、無基本保障的“三無”市民。
土地“城市化”了,人卻沒有,何也?道理其實很簡單:土地可以賣錢,人不能;土地增加財政收人,人增加財政支出;土地是“寶貝疙瘩”,人是“大包袱”。在地方官員眼里“地貴人賤”,所以土地搶著要,人搶著扔。在“十二五”規劃討論的時候,某特大城市的市長就說過,按照該市現有的財力,可以讓現有的城市居民和農村居民達到中等收入發達國家水平,但如果把八百多萬農民工加進來,他就一籌莫展。中西部一個靠石油發財的地方實行全民醫療,其本地人口20萬,外來打工者30萬,但他們仍然說,即使財政有錢也不會考慮外來打工者。
中國城市化大致是從新千年后開始加速的。2000年至2008年,短短八年時間,中國城市化率從40%提升至47%,每年接近一個百分點。但是,在城市化提速的同時,農村的問題卻有目共睹:大多數傳統農區村莊破敗,優質耕地大量流失,農業經營者老齡化、兼業化,留守兒童增加,城鄉收入差距拉大,群體性事件增加等。當前,中國城市高度繁榮下的農村衰敗是一個嚴峻的事實。城市快速發展,農村凋敝,如此畸形的城市化,并非人們所期待,事實上也難以持續。
這讓人想起當年范長江在《中國的西北角》中描述的畸形城市化的長安城。1935年11月,長安城正淹沒在一片“泡沫興盛”之中。國內一般都市都在經濟沒落中叫苦,獨有長安急促繁榮。商店數目和貿易額,急速增加。各樣建筑如雨后春筍。土地價格從每畝十多元,暴漲到數百元,乃至上千元。隨著價格飛漲,長安市內和隴海鐵路西展線兩側的土地,幾乎全被土地投機商“把持”。憑借政治力量操縱土地一夜暴富者,不在少數。長安繁榮,主要是因為隴海鐵路通車和“剿匪”軍事中心由成都移至長安。
與此對比鮮明的是,陜省93縣自民國十七年(1928)后五年中,“千村萬戶,悉化丘墟,萬里膏原,多成赤地,餓殍載道,谷罄糧絕,乃致樹皮草權,剝食殆盡,拆房毀棟,難求一飽,賣妻鬻子,死別生離之慘狀,無可形容”。范長江分析說,表面繁榮的背后,是不容樂觀。長安是以“單純消費景氣”和“暫時剿匪景氣”為實質“富”起來的,這決定了繁榮的暫時性。對此,范長江的結論是,社會發展如果脫離以一般社會福利為中心的正軌,讓“錢”與“勢”交相為用地集中于一部分人之手,必生不平之鳴。——即便現在看來,他冷峻深刻的剖析與提醒,至今仍有警示意義。
亞里士多德說過:“人們之所以從鄉村來到城市,是為了生活得更好。”城市化的過程是部分農村土地變成城市用地的過程,更是農民轉變為市民的過程。城市化的真正標志是進城農民有完全的市民權益,包括享有均等化的教育、醫療服務、就業機會、社會保障等的供給。城市化是最典型的空間生產現象。如果作為空間生產的城市化,以社會公共利益的名義,犧牲一部分人的利益,剝奪一部分人的權利,使城市化的增益并不在人與人之間公平地分享,那么它就是不正義的,自然會生出“不平之鳴”。
現今的情形是,由開發商主導、政府參與分肥的城市化,農民的生存空間不是被拓展了,而是被擠壓了;利益不是被維護了,而是被犧牲和損害了。城市空間擴展很快,人口增長很快,但許多是流動人口,不是真正的城市人口。大多數中國當代城市宛如被抽離了社會內容的三明治,只剩下權力與資本兩塊面包,枯燥而乏味。城市的價值目標主要被定位于“拉動經濟”,出現顯著的“物質化”與“軀殼化”的傾向,這顯然不屬于范長江所指的“以一般社會福利為中心的正軌”。在巨大的階層利益分化的背景下,城市化的動力何來,城市化的初衷何在,城市化的結果將會怎樣?
解決當代中國的經濟和社會問題,只有靠城市化——政治家和經濟學家津津樂道于此。地方政府和民眾似乎都等不及上百年來的“城市化夢想”,試圖在盡可能短的時間內予以推進。事實上,中國新一輪的城市化,不在于下多大決心、用多少年完成這一“歷史使命”,也不需要用一堆數據來論證城市化有多么重要,根本的問題在于,我們需要怎樣的城市化。城市歸根結底是為人服務的,如果追求城市化超過現實需要,無視一般社會福利,城市化必然步入歧路,在大興土木、勞民傷財之后徒然落下一具光鮮而毫無生氣的空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