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燒圓明園是留在中國人心中抹不去的傷痛
日前,國家文物局網站上公開了對全國人大代表閻建國關于“重建圓明園,加強國家愛國主義文化建設的建議”的答復。
答復稱,圓明園遺址不僅是清代皇家園林的重要代表,更是近代中國被侵略、被殖民的歷史見證,遺址以斷壁殘垣告誡后人勿忘國恥、警鐘長鳴。重建圓明園缺乏必要的考古及歷史文獻依據,且將改變圓明園遺址被列強破壞的歷史現狀,應慎重論證其必要性和可行性。
一時間再度引爆網絡,人們通過社交媒體,繼續著關于圓明園的探討,狂刷熱搜。
核心意思整理下來有三類:
一曰留著吧,時刻牢記落后就要挨打、砸、搶、燒。
二曰如今科技進步了,搞一個全息體驗館也是不錯的主意。
三曰害怕跟滕王閣的電梯一樣,不倫不類。
“關于‘重建圓明園’早在20多年前就有爭議,我反對重建圓明園的一些觀點也被媒體所關注,并整理成《關于重建圓明園的意見》一文發表在《建筑學報》上,可以發給你們。”清華大學建筑學院原院長秦佑國教授在電話中回復道。我們在征得秦佑國教授的同意后,特將《關于重建圓明園的意見》一文及后記、又記等內容轉發如下,以期達到如秦佑國教授文中所述“憑一個有文化修養的人的‘直覺’就可作出判斷。”之效果!
關于重建圓明園的意見
秦佑國 清華大學建筑學院
《建筑學報》1999年第3期
首先聲明我不是研究圓明園的專家,只是在今年6月圓明園學會、中國文物學會在清華大學召開的關于重建圓明園的討論會上,作為東道主單位的成員參加會議時,發表了不同的意見。一些新聞單位把我不同意重建圓明園的觀點刊登和廣播出來,使我卷入了這場重建圓明園的爭論。我認為不能在圓明園遺址上重建圓明園的理由有7條:
第一、圓明園遺址記錄著中國近代史上的一個重大事件,1860年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更記錄著1840年鴉片戰爭以來,帝國主義列強侵略中國的罪行和末代封建王朝滿清政府的腐敗無能。圓明園被英法聯軍焚燒這件事,在中國近代史上的地位和重要性,要超過歷史上曾經有過的一個圓明園。如果圓明園沒有被外國侵略者焚燒,而是另一個什么園或什么宮殿被燒,在書寫中國近代史時,圓明園至多作為清代的建筑和文化中的一個皇家園林被提到一下,而不會具有像現在這樣的歷史地位。其實今天關于是否重建圓明園的爭論,也恰恰反映了這一點,同意重建和不同意重建的雙方看重的都是“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這一點,都是要讓圓明園來反映歷史,爭論的是“保護遺址”來反映,還是“重建”來反映。
第二、圓明園遺址是文物,但其文物價值主要不在于是歷史上一代名園的遺址,而是記錄英法聯軍罪行的被焚毀的圓明園的遺址。文物不能破壞。如果在遺址上重建圓明園,就必然破壞遺址。原有建筑物上部焚毀了,遺址就是原有建筑的基礎。在上面重建,必然破壞原有基礎而且新蓋的建筑物也掩蓋了遺址。
第三、當今世界上對文物建筑的保護,主張保持原物的現狀,(但不是保持現場現有的狀況,對掩蓋和可能損害原物的現場要清理和整治),而不是重修、重建、當然還需要做繼續保存下去的維護和修理工作。文物建筑的文化歷史價值,不僅僅在于它當初是什么樣子,也包括它經歷的歷史滄桑,不僅僅是起點,還包括過程。埃及金字塔、希臘帕第農神廟、羅馬大斗獸場都沒有重修,恢復原來的樣子,獅身人面像的鼻了被入侵者的大炮轟去了一塊,也沒有去補。
埃及獅身人面像
第四、從美學價值來講,尤其是經歷了這么重大歷史變故的遺址,給人一種蒼涼,悲愴之感,一種肅默的憑吊感,一種沉重的歷史感,這也是一種美學的意境和價值。面對殘柱斷壁,令人浮想連翩。遺址留下了很大的讓人想象的空間。美學上講,留下空間讓人想象比一覽無遺的“直白”要好。巴黎盧浮宮的維納斯雕像,手臂斷失了,許多人想給她“重建”,但都不能使人滿意,是這個雕像就沒有手臂嗎?當然有,如果當初挖出來時就有手臂,是不是就不美了呢?也不是。但實際上挖出來時就斷了臂,現在陳列在那里,給參觀的人留下了想象的空間。為什么讀三國、水滸的小說會有很大的藝術感受,而看改編的電影電視總感到不滿意,原因是多方面的,但原因之一是讀小說有很大的想象空間,而真的讓你看到實物的形象,感覺反而差了。圓明園遺址也是這樣,要是真的重建起來,今天的(而不是一百多年前的)人們看了之后,也許會感到:“噢!圓明園也就是這個樣子,和頤和園也差不多。”何況現在的古建水平也許還達不到頤和園那么高的水準。
第五、重建圓明園,還有一個和頤和園的關系問題。圓明園就在頤和園旁邊,頤和園是真文物,已列為聯合國人類文化遺產,重建的圓明園只能是一個“假古董”,兩個放在一起,是“以假亂真”呢?還是“重復建設”呢?當初的圓明園比頤和園大多了,即使把圓明園全部重建了,恢復了“昔日的輝煌”,但今天重建的圓明園和頤和園這個“真古董”相比,其文化歷史價值肯定差遠了,當然在1000年后,也許會被相提并論,因為到那時,兩者前后只相差100多年,對于1000年后的人來說,都可以是文物了。但今天不行,200、300年后也不行。
世界文化遺產——頤和園
第六、現在的管理體制和管理水平、社會的文化和道德水準、古建的施工水平和材料等都不具備把圓明園重建得有“康乾時代的建筑水平”,(羅哲文等專家要求),也不具備把其管理好的水平,現在圓明園公園的狀況就是一面鏡子,什么“圖騰公園”、“游樂場”全進來了。在遠瀛觀殘柱前有一個黃色鐵皮屋頂的售貨廳,旁邊還有兩個檢票亭,大煞風景,破壞氣氛。(一天我在議論不該在這兒建售貨亭,一個管理人員恰好聽到,立刻說:“我這里一天賣貨的錢比東門賣的門票錢還多。”)現在又放了一個紀念香港回歸的大鼎,尺度太大,放的也不是地方。
第七、重建圓明園很可能演變成商業操作。當年呼吁搶救圓明園,苦于沒有錢,今天要重建圓明園,“錢不成問題,海內外許多人想出錢”為什么現在重建圓明園就有人出錢,甚至人有要“承包”呢?因為這些人看到了重建圓明園的商業利益,錢是要還的,投資是要回報的,我決不懷疑重建圓明園可以賺錢,甚至可以成倍地賺錢,但若是有賺錢的動機,恐怕“重建”就不會是“恢復康乾時代的建筑水準”,而變成九十年代的“人造景點”。深圳的人造景點、建起一個“錦繡中華”,賺夠了錢,參觀的人少了,就再建一個“民俗村”,后來又建“世界公園”。人造景點若干年后沒有效益了,可以拆了,改了,圓明園能這樣干嗎?不是“錢不成問題”嗎?那就請作為公益和慈善行為,無償捐贈來搶救保護圓明園遺址吧!
我不同意重建圓明園,并不是維持現狀(現在圓明園的狀況)而是把圓明園建成一個遺址公園。
首先遵照江澤民同志的講話去做,“圍起來,把里面的住戶遷出去,管理好”。聽說海淀區和圓明園管理處在北京市政府支持下,已經開始清理圓明園中的住戶和外來人口,對圓明園環境進行整治。
然后整理和恢復圓明園的山形水系,調理現有的綠化,將那些和圓明園原有風格和布局不相配的雜樹進行更換。更重要的工作是清理圓明園的建筑遺址,在清理中要特別注意盡量不要擾動、搬移,只求“顯露”。很好地規劃和設計園中的道路和必要的配套設施,這也要求進行學術上的研究和專業性的設計。
總之,是把圓明園建成一個遺址公園,而不是在原址上重建圓明園,何況先建遺址公園,并不妨礙將來也許可能重建,留下了可以進一步論證的時間和空間。將來有一天大家達成共識,有了充分的理由,需要重建圓明園,可以在遺址公園上建嘛。如果現在在論證不充分,意見分歧很大的情況下,匆匆忙忙地重建,遺址一旦破壞,就無可挽回了。
后記:
就在本文寫就的當天,有位青年作家采訪我,告訴我一個消息:現在有人發起向英、法兩國政府索賠,要求賠償英法聯軍焚燒圓明園的損失,用賠償的錢重建圓明園,并要求歸還被掠奪去的文物,他問我的看法,我當即表示,從民族感情和愛國主義出發,我舉雙手贊成。如果索賠成功,這又是一個可以載入史冊的重大歷史事件,即使索賠不成功,若此事件演變成聲勢浩大的民眾運動或演變成中國與英、法兩國政府之間關于歷史責任的追訴,也會成為重大的歷史事件,這時索賠這件事的歷史重要性又遠大于圓明園本身。歷史需要的是用重建的圓明園作為載體來記載中國成功地向英法兩國索賠的歷史事件。但我不是政治家,也不是國際關系研究者,對國際關系如何處理,對國家間的歷史責任如何追訴,不能發表意見。
又記:
我不同意重建圓明園的意見,還被瞭望周刊刊載,被北京電臺、紐約時報、CNN、加拿大國家電視臺等媒體報道。
從那以來,每隔幾年,總有“重建圓明園”的意見見諸媒體報道。2012年,在清華建筑學院召開“數字圓明園”學術討論會,我應邀參加聽會。上午有一位院士發言,提出要重建圓明園,我即舉手要求發言,說我不同意重建圓明園。中間茶歇時間,我回辦公室打印了我1999年在建筑學報發表的這篇文章,并復印了10份,在會場散發。中午休息,我又做了一個4頁的ppt,在下午開會時,我又要求發言,放了這4張片子:
放完片子,我說:“以上4個案例有重建的,有不重建的,有按原樣重建的,有不按原樣新建的,無需詳述理由和理論,憑一個有文化修養的人的“直覺”就可作出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