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260年,席卷西亞,先后攻滅阿拔斯王朝、占據敘利亞,兵鋒直指埃及的蒙古大軍,突然勒馬不前,主力軍團揮戈東返。
前一年,在相隔萬里的東亞大陸,南渡長江圍攻南宋鄂州(今湖北武昌)、震動江南的忽必烈大軍,于破城在即時,遽然退兵北還。
氣勢如虹、橫掃亞洲的蒙古鐵騎,幾乎在同一時期如潮水般退卻。
而這一切都因為自中國西南嘉陵江畔傳出的消息:率軍進攻四川,意圖順江東下滅亡南宋的蒙古大汗蒙哥,在合州釣魚城遭到頑強抵抗,于1259年農歷七月身亡。
蒙哥死后,汗位空虛,蒙古諸王紛爭遂起,各軍團匆忙從亞、歐戰場回撤。命懸一線的南宋王朝,暫時得免滅國之禍,亞歐大陸的格局也因此改變。
700多年后,在重慶合川嘉陵江畔的釣魚山上,一條攻城地道、幾段御敵城墻、數十枚鐵火雷殘片,尤其是一座完整的宋代衙署遺址的發現,使這里躋身“2018年度中國十大考古新發現”。
在考古工作者的發掘研究下,一段塵封的歷史再次進入人們的視野,這座曾改寫亞歐歷史的傳奇城堡逐漸揭開了神秘的面紗。
西南一柱:防御體系關鍵支撐
自長江、嘉陵江交匯的重慶朝天門碼頭西折、北進,溯嘉陵江上行90余公里,就來到了古稱合州的濱江之城重慶合川。在合川城東部,一座最高海拔近400米的釣魚山,佇立在嘉陵江、渠江、涪江交匯的半島之上。
依山就勢的釣魚城巍然屹立于山巔,北、西、南三面峭壁懸崖據江而立,險絕異常。這里曾見證波及亞歐大陸的金戈鐵馬、滾滾烽煙。
1235年,蒙古大軍在西征東歐、東征高麗的同時,大舉出兵南下攻宋。自此,雙方在西起川陜、中抵荊襄、東至江淮的三大戰場,展開數十年攻防。因地處長江上游,東扼夔門天險,順江可趨吳楚,巴蜀地區在相當一段時期里成為蒙古攻宋的首要目標。
為穩固“西門”“后戶”,1242年,南宋朝廷以淮東制置副使余玠升任兵部侍郎、四川安撫制置使,主持全川防務。鑒于成都已失陷,川中殘破,余玠兼知重慶府。重慶由此成為全川抗蒙的軍政大本營。
遏阻蒙古軍繼續南下據長江破夔門,成為余玠到任后的頭等大事。他“集眾思,廣忠益”,充分運用巴蜀山險對抗蒙古的騎兵優勢。1243年,命人筑城于嘉陵江下游三江交匯、重慶正北的合州釣魚山上,并遷合州治所、興元(今陜西漢中)戎司于此,駐以重兵。
同時,相繼在川東各山隘建山城數十座,最終形成以嘉陵江、長江為依托,以重慶為核心,以點控面的四川山城防御體系。地處“蜀口形勝之地”、屏障夔渝的釣魚城,則成為這一體系的關鍵支撐。余玠帥蜀期間,多次以釣魚城為前線指揮中心,聯動各山城,率領宋軍與蒙古軍在四川開展攻防,“多有勞效”。
此后數十年間,來自秦、隴、蜀地的數萬南宋軍民據險堅守釣魚城,“春則出屯田野,以耕以耘;秋則收糧運薪,以戰以守”,使這里成為拱衛南宋“西門”的堅強堡壘,并在蒙古第二次大規模進兵滅宋的緊要關頭,奮起抗擊,扭轉乾坤。
700多年后,當人們走近釣魚城時,眼目所及,山險依舊,但城下纏綿環抱、波瀾不驚的江水,城里茂林修竹、清幽宜人的山色,讓人很難將這里與蒙宋古戰場相連。幾經復建的城門、城墻、馬道、校場,也難辨年代和真偽。
歷史的烽煙,似乎已不可觸摸。人們難以想象,眼前這個彈丸之地,在13世紀,何以能阻遏所向披靡的蒙古鐵騎36年,及至南宋滅亡,仍然屹立不倒?
即便在專家學者看來,釣魚城戰役和山城防御體系的相關研究雖然不少,但多囿于史料,缺乏考古實證支持,還有諸多困惑與疑團待解。
“一場具有世界意義的戰爭卻活在許多無從考證的典故和傳說中,真正的歷史似乎離我們越來越遠。”癡迷于蒙宋之戰的重慶文化遺產研究院副院長袁東山暗下決心:不能讓人們之于釣魚城的疑惑繼續無解。
2004年,釣魚城考古發掘全面啟動。此后15年里,袁東山和同事們踏遍釣魚山方圓20余平方公里,試圖找出掩蓋在歷史迷霧里的“英雄釣魚城”。
史料顯示,元軍最終占領釣魚城后,對其進行了系統性的拆毀。清代,當地為抗擊白蓮教,局部利用蒙宋戰爭期間的釣魚城址進行了復建。上世紀50年代以來,一批專家結合文獻研究復原了釣魚城,但遺憾的是,他們沒有區分釣魚城的宋代城垣和清代城垣。上世紀80年代,當地為發展旅游又新建了部分城墻和設施。這些都給前期考古工作帶來一定影響。
“我們首先就要辨識宋代石料開采加工、城墻砌筑方式等留下的痕跡,在此基礎上,探尋蒙宋時期的釣魚城。”袁東山說,加上釣魚山范圍很廣、險峻崎嶇、植被茂密,踏勘和測繪難度很大,“大概花了五年時間,才完成釣魚城城墻的平面分布圖。”
通過時代甄別和空間重構,考古工作者們發現,南宋釣魚城比保留至今的清代城體系宏大很多。
“不僅守山而且控江。”袁東山說,這就打破了長期以來的誤解——認為古釣魚城就是現在看到的釣魚山頂2.5平方公里的核心遺址范圍。“事實上,蒙宋戰爭時期的釣魚城,是一個‘山、水、地、城、軍、民’六位一體的大縱深多重防御體系。”
“釣魚城之妙首先體現在‘地利’上。”袁東山說,它既利用了山江之險,又有溝通之便。城池選址于嘉陵江、渠江、涪江三江匯流處,南、北、西三面環水,是控扼長江上游的咽喉要道;其山峰突兀聳立,相對高度約200余米,唯一與陸地相連的東面則有塹溝阻隔。釣魚城四周山麓田地廣闊,還有四季不絕的豐富水源,使之具備了蓄積人力物力、長期堅守的基礎。
最為關鍵的是將人力與天險融合,防御體系精心巧妙。考古隊發現,南宋筑城者們沿釣魚山南北山麓,修筑了兩道奇特的“一字城墻”,分別延伸至山腳江邊的水軍碼頭,如同從山頂伸出的兩只手臂,拽住長達20公里的嘉陵江,形成了“控山鎖江”的堅實屏障。
“一字城墻完全隔斷了釣魚山東西交通,有效阻礙了城外敵軍運動;通過拱衛水軍碼頭,又將宋軍的水軍優勢最大化,壓制擅長陸路作戰的蒙古騎兵,同時也保障了釣魚城的水上后勤補給線。”袁東山表示。
在考古人員一鍬一鏟發掘下,南宋釣魚城防御體系的“拼圖”逐漸清晰:以釣魚城山頂環城和南北一字城為核心,利用三江交匯形成的半島地勢控扼三江,北西南三面環繞的江水形成天然護城河,東面則利用山岡、塹溝、城墻阻隔。南北水軍碼頭筑起水上防線和補給線。
于是,釣魚城延伸成為10余平方公里的半島防御整體,從而有效擔負起屏障重慶、控御東川作用。恰如南宋蜀人陽枋賦詩所言:“吳門捍蔽重夔渝,兩地藩籬屬釣魚。自昔無城當蜀屏,從今有柱壯坤輿。”
大汗殞命:鐵火雷所傷致死?
1251年,成吉思汗之孫蒙哥繼承汗位。雄心勃勃的蒙哥大汗,決心建樹功業。在相繼派出諸王西征西亞、東征高麗、遠征大理國后,又謀劃以左、右兩路大軍,會同已占據云南的軍隊,大舉攻宋。
蒙哥決定親率右路軍經關中進攻四川,企圖攻取重慶,東下夔門,與左路軍和南翼軍會師于鄂州,再順流東下,直搗臨安,滅亡南宋。
1258年農歷七月,蒙哥統精兵四萬、號稱十萬大軍,自六盤山揮師南下。此時主持四川防務的一代名將余玠,因受疑于南宋朝廷已自殺身亡多年。由于宋廷政治腐敗,繼任帥蜀者,皆無大的作為,四川山城防御力量大為削弱。
蒙哥一路過漢中、入利州,取苦竹隘、拔長寧山城,降大獲、青居、大良諸城。1258年底,沿途匯集而至的約7萬蒙古軍,沿嘉陵江南下進抵合州,兵鋒直指重慶。
在攻破合州舊城,切斷釣魚城與周邊山城聯系后,1259年農歷二月,蒙哥以“困守環攻”戰術,督率水、陸諸軍持續圍攻釣魚城。但在南宋守將王堅的帶領下,釣魚城守軍據險抗擊。蒙古軍圍城數月仍不能克。
據《元史》記載,農歷二月三日,蒙哥督諸軍戰釣魚城下。七日,蒙古軍從東面猛攻一字城。九日,猛攻鎮西門,均不克。農歷三月,從東、北、西三面對東新門、奇勝門和鎮西門外的“小堡”發起強攻,再次失敗。農歷四月,接連20天大雨,暫停攻城。二十二日,強攻護國門,敗歸。二十四日夜,繞道西北進攻外城,一度登上城頭,但最終被打退。入夏后,暑熱至,蒙古軍“軍中大疫”“士馬不耐其水土”。農歷六月,征蜀前鋒將汪德臣在戰斗中受傷身死,蒙古軍銳氣大挫。農歷七月,轉戰東西、縱橫南北的一代驕子蒙哥大汗,也“崩于釣魚山”。
喪失主帥的蒙古軍迅速北撤。同年農歷九月,南宋朝廷宣布“合州解圍”,釣魚城戰役結束。
蒙哥大汗的死訊輾轉傳往長江中游及西亞后,蒙古軍的征伐頓時失去了勢頭。征西亞的旭烈兀、攻鄂州的忽必烈等部軍隊,陸續回撤。
但釣魚城之戰中,蒙哥大汗到底因何而死?史料記載莫衷一是。
據《元史》記載,蒙哥汗自農歷六月起即“不豫”,至七月癸亥“崩于釣魚山”。拉施都丁《史集》記述,蒙哥因水土不服而得了赤痢,為對付病癥,他堅持飲酒,使“健康狀況惡化,病已到了危急之時”,終于死于“那座不祥的城堡下”。
病死說之外,也有受傷致死的說法。明萬歷《合州志》所引無名氏《釣魚城記》稱,蒙古軍在“西門外筑臺建橋樓,樓上接桅,欲觀城內之水有無”。城內宋軍“俟緣桅者至其竿末,方欲舉首,發炮擊之,果將桅人遠擲,身殞百步之外”。親臨現場督戰的蒙哥,“為炮風所震,因成疾”。在去重慶縉云山寺途中,“過金劍山溫湯峽而崩”。
蒙哥之死,由此成為中國古代歷史上一個難解之謎。
十多年來,袁東山和隊員們在釣魚城古戰場上,也為解開這個歷史謎團,尋找著蛛絲馬跡。
2005年,在釣魚城西北的古地道中,考古隊員發掘出80余片弧形鐵器殘片,經確定是鐵火雷爆炸后的碎片;2013年,釣魚城范家堰遺址出土一枚鐵火雷爆炸后的彈片,2017年又在該遺址出土鐵火雷殘體一枚。
結合技術測定和史料分析,考古人員認為,釣魚城戰役中,蒙古軍開鑿地道想以“地突”戰術攻城,而宋軍則以鐵火雷御敵。由發現小彈片的數量推測,當時投入戰斗的鐵火雷,可能數以百計。
記者日前在考古現場看到,2017年出土的這枚鐵火雷殘體呈圓球形,直徑11厘米、壁厚約1厘米,差不多有一個臍橙那么大,采用硬度非常高的白口鑄鐵作外殼,內腔用于填充火藥。“這些鐵雷外觀設計精巧,內置藥線引爆,有著相當威力,在當時的戰場上可謂是安全、精準、高效的先進武器。”袁東山說。
袁東山介紹,作為我國古代四大發明之一的火藥,到宋代已演進為初級火器。北宋出現火藥箭和火球,南宋創制出鐵殼火球——鐵火炮和各種火槍。刀光劍影的冷兵器戰場上,開始彌漫炮火與硝煙。
據文獻記載,南宋理宗寶祐五年(1257年),荊湖南路安撫大使李曾伯提及,荊州每月生產“鐵火砲”在1000-2000件,庫存多達十幾萬件;開慶元年至景定二年,建康府知府馬光祖提到,建康府在兩年時間內,生產火攻器具6萬余件,其中各種規格鐵砲殼3.5萬余件,平均每月也有1000多件,“由此推斷,宋蒙戰爭期間的山城,鐵火雷產量也應是非常大的。”
“此前發現的宋代火器實物少之又少,釣魚城的這些發現,為宋代火器研究提供了彌足珍貴的實物材料。”袁東山說,更重要的是,鐵火雷的發現,也為蒙哥死因的學界爭議,提供了新的解讀視角。
據明萬歷《合州志》記載,“憲宗為炮風所震,因成疾……次過金劍山溫湯峽而崩。”既往認為,“炮風”為發射的礌石所致。元代人周密在《癸辛雜識》中,記載1280年揚州炮庫爆炸事件時,也提到“炮風”“守兵百人皆糜碎無余,楹棟悉寸裂,或為炮風扇至十余里外……”袁東山認為,從文中推斷,“炮風”應指爆炸產生的沖擊波,“結合釣魚城發現的球形鐵火雷,蒙哥大汗有可能是被鐵火雷類火器炸傷后死亡。”
“護國城頭飛炮烈,溫泉寺內大王橫……”火器在釣魚城之戰中發揮出意想不到的作用,在袁東山看來并非偶然。他表示,通過多年考古發掘,重慶地區的南宋球形鐵火雷遺存不斷被發現,說明這種火器并不是曇花一現,而是有著成熟的制造技術,且在戰爭中得到普遍應用。這種先進的武器對當時局部戰役有著重要影響,甚至改變了戰爭的走向。
百戰彌堅:長達36年堅守的秘密
巍巍釣魚山,碧血映煙云。當年那場使蒙古大汗殞命,牽動亞、歐格局的戰役中,乃至在長達36年的堅守中,釣魚城的政治軍事樞紐和指揮中心在哪里?他們又是如何指揮若定,以弱勝強,創造奇跡的呢?
史載,蒙哥大汗攻蜀時,合川釣魚城守將為南宋興元都統制兼合州知州王堅。王堅自1254年蒞任后,對釣魚城進一步加固,筑南北一字城,興修水師碼頭,在城內建池鑿井,同時利用釣魚山良田千畝“保民練武”、且耕且戰,聚集秦、隴、蜀地退守而來的軍民十數萬人,“人物愈繁、兵精糧足”。
“釣魚城之戰堪稱世界戰爭史上要塞防御、以少勝多的經典戰例。但遺憾的是,一直沒找到作為防御指揮中心的州治、戎司衙署。”袁東山說。
2012年,考古人員在對釣魚城南一字發掘中,發現城墻隨山勢升高到半山后,變成垂直高起二三十米的斷崖,而斷崖之上又發現東西兩道城墻,與斷崖面一起,形成南一字城的內城。
按照常規,內城東邊的城墻迎敵面朝東,西邊的城墻迎敵面朝西,但考古隊員驚奇地發現,西邊城墻迎敵面仍然朝東。這似乎在提醒,南一字城內城以西的區域,才是防守的重心所在。
結合此前在釣魚城西北發現的蒙古軍為突襲攻城挖掘的地道,袁東山意識到,釣魚城西部山腰處的范家堰,可能是一個“被嚴重低估的區域”。
2012年8月,袁東山順著尚未發掘完畢的一字城城墻朝西走,在人跡罕至的范家堰,他舉目四望,這里位于釣魚山二級臺地上,背倚山頂,面朝嘉陵江,整體隱藏在主峰之下的山坳中,臺地之外即是落差近30米的陡峭懸崖。可以想見,當時蒙古軍隊從山下仰視很難發現這一區域,這里也處在炮火、弓箭的射擊死角,易守難攻,正是指揮中樞的理想之地。
“那天是19號,經過探勘和試發掘,建筑殘垣逐漸露出,我興奮得中午飯都沒吃下。”袁東山說。
隨著范家堰的發掘工作接近尾聲,展現在世人面前的,是一組氣勢恢宏的南宋大型建筑遺址。
記者在面積約2萬平方米的發掘現場看到,這一遺址主要由東部的前、中、后三進院落,及西部水池亭榭等兩部分景觀建筑構成。院落依山呈階梯式構筑,整體高差達16米,設計巧妙。巨石壘砌的圍墻、精美的水池、細致的浮雕、厚重的礎石隨處可見。
考古現場負責人王勝利介紹,已經發現了宋元時期的廂房、儀門、道路、排水溝等遺跡144處,出土宋代瓷器、鐵器、炮彈殘片等標本1100余件。園林景觀部分還發現了水池、石燈,藝術價值相當高,其中一座在當時只能建于皇宮和孔廟中的烏頭門遺址,更凸顯出范家堰在當時的重要地位。
“通過發掘出土的文物和建筑遺跡信息,可以認定,范家堰遺址就是蒙宋戰爭時期南宋合州衙署、興元戎司所在地,也是釣魚城的政治軍事指揮中心。”袁東山說,范家堰衙署遺址也是目前國內唯一經大規模科學發掘、保存較為完整的南宋衙署遺址,價值重大。
“大軍壓境之際,釣魚城軍民還能修筑如此宏大精美的衙署,不僅體現了宋代能工巧匠們的建筑造詣,也彰顯出當時人們沉著應戰強敵的自信和決心。”袁東山感嘆道。
據史料記載,釣魚城之役,在長達5個月的攻城戰中,蒙古軍雖然“凡攻城之具無不精備”,卻“炮矢不可及也,梯沖不可接也”,只能派出小股人馬履崎嶇以登,冒險強攻,結果不是因為士卒傷亡慘重而“苦戰不前”,就是由于后軍不繼而敗退。據《元史》記載,盡管蒙古軍有幾次攻破外城,甚至一度登上城頭,“傷宋兵甚重”,但始終無法突入釣魚城核心區域。
反觀釣魚城守軍,則是士氣高漲、斗志正旺。萬歷《合州志》引《釣魚城記》記載,宋軍一度發炮,向城外拋擲各重30斤的鮮魚二尾、蒸面餅數百,并諭以書曰:“爾北兵可烹鮮魚食餅,再守十年,亦不可得也。”守將王堅更是白天率軍抵抗,夜晚不時派兵襲擾敵營,使得蒙古軍夜不安枕。
“如果說釣魚城是山城防御體系的‘皇冠’,那么范家堰衙署遺址就是皇冠上的‘明珠’。”袁東山說,正是憑借高超的指揮藝術、精良的防御布局,釣魚城守軍才能在對抗蒙古大軍的戰斗中創造出奇跡。
落幕與回響:探尋仍然沒有止步
1260年忽必烈即大汗位后,改變先取巴蜀的滅宋戰略,逐漸把進攻重點轉移到長江中游的荊襄戰區。蒙宋雙方在四川戰場進入相峙狀態。
作為重慶前哨的釣魚城,與嘉陵江、長江沿岸諸多山城相互支持、依存,足以控扼東川,因而仍是蒙宋爭奪的焦點。
1268年起,忽必烈先后調集近十萬大軍圍襄陽,開始了長達5年的襄樊之役,也揭開了蒙古第三次征宋的序幕。
為牽制南宋從巴蜀調兵援助襄陽,蒙古軍在四川開展大規模襲擾,尤其加強對釣魚城的包圍,并在釣魚城與其他山城之間“筑城進窺”。但釣魚城守將張玨戰守有力,“往往出奇制勝,斬獲累捷。”直至襄樊戰役結束前,蒙古軍在釣魚城只能“春去秋來,出沒無常”。
奈何歷史的車輪終歸無法阻擋。1273年,元軍進占襄陽后,忽必烈下詔水路并進,大舉滅宋。四川諸多城鎮也相繼被元軍取得。1276初,南宋朝廷在臨安降元。元軍也加快了平定四川的步伐,一年多時間里,先后陷瀘州、平東川。1278年農歷二月攻破重慶城,紹慶、南平、夔、施、思、播等州皆下。大廈將傾,獨木難支。1279年正月,釣魚城守將、合州安撫使王立,以不可屠城為條件終止抵抗,開城降元。為南宋堅守了36年的釣魚城,至此最后陷落了。同年,逃至崖山的幼帝趙昺,蹈海而死,南宋滅亡。
渝水悠悠,孤城無言。烽煙散盡的釣魚城,如今像一位英雄遲暮的巨人,靜臥在波瀾不驚的嘉陵江畔,任那驚天動地的熱血與炮火,掩埋于厚厚的塵土和時間的長河。
范家堰遺址的發現,無異于一次穿越時空的喚醒。讓這座創造歷史的英雄城再次鮮活起來。隨著考古和研究工作的深入,釣魚城的軍事、文化、歷史乃至世界性價值和意義,逐漸開始顯現。
“考古發現和歷史文獻相互印證,讓這座宋蒙(元)時期的英雄城,得到了有力的證實。”袁東山認為,作為蒙宋戰爭的重要節點,釣魚城在相當長的時間內成功遏制住來自北方草原民族的進攻,彰顯出南宋軍民堅忍頑強、忠貞不渝的精神氣節。釣魚城不僅是一個考古遺址,也是一座精神寶庫。
這座城池改變了中國歷史的發展軌跡,延長宋祚20余年。正如明代人鄒智所說“向使無釣魚城,則無蜀久矣;無蜀,則無江南久矣。宋之宗社,豈待崖山而后亡哉”。
而且,由蒙哥之死引起的蒙古內亂,直接導致了元朝的建立,蒙古大規模擴張的勢頭也基本結束,在某種意義上,間接影響了中古時期的世界格局。
釣魚城的軍事價值也不言而喻。“釣魚城防御體系是中國積極防御思想的集大成者。”在第三屆釣魚城國際學術會議上,中國人民解放軍陸軍工程大學教授奚江琳認為,作為世界重要的軍事遺產,釣魚城集中體現了游牧和農耕兩種文明的沖突與融合,展現了東方戰爭智慧和積極防御的戰斗精神。
釣魚城還讓人們見到了我國“火器鼻祖”的真實面貌。“中國最早期的鐵殼爆炸彈‘鐵火雷’,是古代中國在火藥火器領域最重要的發明創造之一。”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科學院研究員鐘少異表示,釣魚城出土的南宋鐵火雷殘片,不僅為火藥火器發明史研究提供了長期缺乏的第一手實物資料,而且為深入探討13世紀的戰爭史、軍事史提供了新的物證資料,具有重要的學術意義。
如今,承載著厚重歷史的釣魚城古戰場,正在經歷“重生”。作為國家重點文保單位、國家考古遺址公園,釣魚城已經入選中國申報世界文化遺產的預備名單。2019年3月,重慶市向國家文物局提出釣魚城遺址申遺正式申請。今年下半年,國家考古遺址公園也將啟動建設。
但關于釣魚城的進一步探尋仍然沒有止步。“考古揭露硬遺址,解讀軟文化。”袁東山告訴記者,在繼續做好范家堰遺址研究的同時,還考慮對一些文獻記載不多的關鍵點位、矛盾點位進行勘探發掘。
對釣魚城歷史文化價值的發掘、展示和傳承,也越來越讓袁東山“操心”,“讓大眾可以輕松讀懂釣魚城遺址的空間特征,理解蒙宋戰爭的歷史現象,感悟宋人的精致生活,傳承釣魚城守將的忠勇精神,是下一步想著力做的。”
“釣魚城發生了直接影響中國歷史,和間接影響世界歷史的重大事件。關于釣魚城價值的研究,還應該深入和強化。”在第三屆釣魚城國際學術會議上,北京大學文化遺產保護研究中心主任孫華的發言,引起廣泛共鳴,“應站在更高層次、從全世界層面來審視這場戰爭和這座山城。”(稿件中有關史實參考陳世松等所著《宋元戰爭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