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南部的青田縣,全縣戶籍人口約55.6萬,卻有華僑約33萬,僅2000年一年批準出國的人數就近3萬。僑鄉故事多,最夸張的說法是青田的菜場竟能用歐元買菜。在當地隨機找人采訪,幾乎都與華僑沾邊。一位干部說起父親有兄弟姐妹7個,其中3人在國外,母親家這頭也是如此。外地來人驚訝:怎么總見一位老人身邊帶著六七位孩子?
僑鄉并不廣為人知的,便是這些父母在國外的孩子們。據當地教育部門統計,2015年青田在校學生中,雙親或單親在國外的,占比為34.91%,而有海外關系的學生,占總數的88.66%;他們中最小的僅1個月大就被送回國,寄養于祖輩或親友家最長達16年。青田縣少年宮主任劉曉君曾與同事做過調查問卷:“多久與父母見一次面?”占比最多的是“一年一次”,超四分之一;“很多年不見的”達22.5%,甚至“一直沒見過”的也有2.6%。
“爸媽在國外”,聽起來洋氣,可背后有苦澀。有人叫他們“洋留守”,這一群體是青田留守兒童中的大多數。
青田縣華僑史料征集辦公室的言小海并不喜歡 “洋留守”這個名稱,他認為這是青田華僑史中青田人的一貫做法,把家族中最柔軟、最寶貴的孩子放在國內,撫養成本低且安全。但他話頭一轉——數百年來這現象有了新變,近些年“洋留守”越來越少了。當地團委、統戰部的工作人員和商人、村民們,個個也都認可,并能講出身邊不少親友的例子。眾口紛說中,提及許多因素:一是國際機票相比以前便宜,通訊與交通更為方便,孩子出國與父母歸國的家庭都多了;二是中國改革開放40年來的成就讓國人生活水平提高,父母們未必出國打拼,國內商機實在不少;更為關鍵的是,華僑父母們觀念變了,陪伴孩子、讓孩子學好中文、接受更好的教育,這些都比拼命掙錢更重要。
僑鄉的“洋留守”變少了,若細細剖析,能發現背后是一條中華民族走向自信與富強之路。
問題由來已久
正值暑假,青田有好幾個夏令營在辦,少年宮主任劉曉君已察覺出不同:送孩子來上課的,尤其是參加家長會的老人少了。
她想起十多年前在少年宮開幼兒園家長會,臺下多是孩子們的祖輩,總有人要求:“普通話聽不懂,青田話再講一遍。”若碰到科技小發明一類的說明,便更麻煩了,爺爺奶奶聽不懂,可孩子們的父母絕大多數在國外。有人開玩笑說,幼兒園的一個班級就是個“聯合國”,一打架便是“國際事件”。劉曉君煩惱過統計學籍的事,每學期總有孩子讀兩個月,就隨父母出國去了,又總有新的華僑孩子,插班進來。
多少年來,這在青田是司空見慣的事。在西班牙生活約20年、前年才回國的方山鄉龍現村主任吳立群,說起當時把兒女放在老家的主要考量:夫妻倆拼事業,請個保姆照看孩子每個月至少要一千多歐元,當年折合成人民幣過萬元,不如把這錢與孩子都送回青田去。一萬元不僅夠一家老小吃喝,連尿布、奶粉錢都有了。同在方山鄉,周岙村的村支書林利平前些年也剛從西班牙還鄉,他與妻子在國外打拼時思念兒女,可當時全村只有一部電話,算好時差打電話回去,往往也找不到人,得托鄉親們與家人約好等電話的時間,次日再打。林利平的兒子林孫鑫回憶,那些年,在方山鄉學校里大多數同學都是“洋留守”。
多少苦處,不足為外人道。
眼下生活比以前好了,尷尬卻有增無減。一位正參加夏令營的小學生,向記者坦言自己不喜歡意大利,盡管她從未去過,但她從記事時便知道父母在那個國家,自己小學畢業后也將去意大利讀書。可一旁的另一位孩子,對青田的一切都顯得不太滿意,她不喜歡青田的米粉,更愛披薩和意大利面。“我想回去,再不來青田了。”她說,在意大利生活了10年才被父母送回國,期待她能“學點中文、認點漢字”,可青田對她而言,在感情上已是他鄉,盡管她能講一口流利的青田話。
劉曉君關注到眼前這醒目而特殊的“洋留守”群體,為此寫過論文。她在少年宮工作十多年了,常被人稱為“宮主”。“他們在情緒表達上與普通的孩子有明顯不同,比如他們很少表現出撒嬌式的依賴。”劉曉君說,對教育工作者而言,更麻煩的事是這群孩子似乎都隱隱明白,未來某一天會被父母接到國外,打工掙錢或者學著做生意,能不能讀好書,成了一件次要的事。可是,他們對國外那片土地又一知半解,對中華傳統文化也缺乏認同——對中外兩頭的迷茫與疏離,讓他們相比普通的留守兒童,更缺乏安全感與歸屬感。
但是,除了關懷,還能做些什么呢?不少青田人覺得,這似乎是個由來已久的無解問題。
回故鄉的機會
近幾年,變化正悄悄發生。
林利平是2012年回到周岙村的,當年春節回家時,他與一群朋友在茶室聊天,數人一致認定:未來在中國發展定比在國外好。林利平聽進去了,留妻子在西班牙經營酒吧和餐館,自己先回鄉,流轉來村里山頭的幾百畝地開荒,并在山頂蓋了小樓,要打造油茶基地和農家樂。
村里華僑多,不少人覺得老林腦子壞了,山頂不通電與氣,投下這幾百萬元的積蓄,怕是要打水漂。林利平堅持下來了,如今農家樂18個房間住滿工人,種植的油茶、山里散養的雞和稻田里的魚也有了出路;在西班牙做了多年大廚的妻子也回來了,在農家樂底樓經營餐館;一家人的年收入超50萬元,抵得上西班牙的酒吧和餐館的營收,還省心省力;更關鍵的是,曾經當過“洋留守”的林孫鑫,也從西班牙回來了,幫父母經營農家樂。林孫鑫的女兒高興壞了,小小年紀便會教育父親“別老是玩游戲”,還常叮囑“爸爸不要再出國了”。
數日前,正在農家樂忙著的林利平接到孫女的電話,喊爺爺下山跟她玩,老林臉笑得皺成了花。這時,他想起年輕時把兒女交給老人,自己一人在山東做生意,租下20平方米的小屋,睡覺躺在地上,旁邊是煤球爐,而妻子那時在西班牙做廚師,一家人四散天涯。“在外打拼掙多少辛苦錢,都抵不上天倫之樂。”
林利平帶記者爬上附近的最高山峰,往西北能看到青田縣城,向東能望見溫州市區。他說,村里上千華僑,回國到城里的投資者多,真正回到農村的少,村里大約還有5位“洋留守”兒童,他們的父母肯定也在猶豫是否回國。
2014年底,在意大利打拼了近16年的嚴蘇允回來了,她在剛剛開張的青田進口商品城的入口處,盤下了大門面,專售意大利的紅酒和日用品,取名“意大利館”,生意比她想象得好很多。剛開張那天,貨架上的樣品被一掃而空;剛開始一兩年間,她每天都在店里站著接待客戶,連坐下休息的時間都沒有。她在柜臺上擺了6個手機,6個微信都把好友數量加到了上限,近3萬人都是客戶,這種興旺是她在意大利開加工廠、超市從未有過的。
如今,嚴蘇允的丈夫在意大利、中國兩頭跑貿易,她則在青田專心經營這 “意大利館”,后來還開出了意大利小餐館——進口商品城讓她有了回故鄉的機會,她的兒女們也結束了多年的“洋留守”生涯,至少每晚都能見著母親了。
嚴蘇允不愿多談論留守多年的孩子們,每次記者提及,總顧左右而言他。她說起在國外時被人叫“千里馬”,在加工廠一個人能干兩個人的活,每天只睡4小時,有了點積蓄便開超市、做貿易,實在沒有精力把小孩帶在身邊。她幾次說“慶幸”,慶幸家里是個大家族,老人在,兄弟姐妹也多,孩子跟著親戚們長大,“親情應該不缺吧”。現今的她更愿意談自己牽頭創辦的“僑鄉水滴愛心社”,拉著同學和朋友們一起關注青田的留守兒童,給某村的孩子們捐了書包,又給某校的孩子們捐了校服。她似乎,想補償些什么。
在“意大利館”的斜對面,“歐派琥珀”的老板蘇勇,是3年前從匈牙利回來的。他家三個孩子,都曾被送回青田上學,過了或長或短的留守生活。蘇勇也曾無數次為思念家人而煩惱,他出國時通訊很不方便,好不容易等到可以用QQ視頻聊天的時代,可畢竟有時差,國內帶孩子的保姆未必在蘇勇夫婦有空時開機,往往要連線失敗好多次,才偶爾湊上一次,見見孩子們。
按照嚴蘇允的估計,光這個進口商品城,至少有150多家華僑開辦的店鋪或企業。華僑家庭大多兩三個孩子,也就是說,至少有300來位“洋留守”兒童的父母們,回來了。
嚴蘇允與蘇勇都嘆服:中國在發展,青田在進步,這才給了他們回鄉與孩子們團聚的機會。蘇勇近年在青田竟然遇到了不少好久不見的老朋友、老同學。上世紀90年代,他們各自在歐洲打拼,早就失去聯系,當時哪想得到,未來還能在故鄉重逢。他想起,他自1992年出國,1998年才第一次回國,一群老鄉從上海的機場包車回青田鄉下,一車青田人竟在老家迷路。數年間,多少新公路通車,多少高樓平地起。再到后來,日新月異。
在青田華僑的圈子里,依舊不少人在觀望,有人自認“與國內脫軌了”;還有人對國內的印象停留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認為“辦事效率低下”。對此,林利平經常反駁,他覺得,與他生活過的西班牙巴塞羅那相比,青田政府部門效率高多了。比如說,青田政府工作人員若看到群眾排隊來辦事,過了下班時間也會辦完,可在巴塞羅那,按點下班,過時不候……說起浙江省的“最多跑一次”改革,林利平挺自豪。
觀念正在改變
孩子們也在改變遠在國外的父母。嚴蘇允說起一次親友與孩子的對話,身在意大利的父母,觀念停留在數十年前,正說著青田“臟亂差”,想不到孩子說,父母所在的城市才臟亂差。
青田縣委統戰部的周勇向記者介紹了“培根夏令營”,這是針對華僑孩子們的“文化培根”,包含青田方言、歷史、地理以及本地的石雕、書畫等內容,此前已舉辦6年,每年培訓人次超600人,名額常被一搶而空。劉曉君則說起“親情家書”活動,讓“洋留守”兒童給父母寫一封短信或明信片,寄到國外,并請父母盡量回信,就算在忙,也要拍一段視頻發回。
越來越多的華僑父母,更加頻繁地回國看看。多少年來,青田華僑都想著,衣錦才能還鄉。若只是在外打工或做小買賣,都不好意思回國。如今變了,有感于國內營商環境的改善與經濟的發展,他們更愿意回國尋找機會。
前幾年,季慧杰帶著妻子和剛出生不久的孩子,從歐洲回到青田,創辦一家綠化公司。他說起在匈牙利的生活,做生意要到鄉下,孩子得留在城里,因此聚少離多。他害怕,如此下去,會與他身在巴西的妹妹家一樣:孩子們一周有6天跟著當地保姆,講一口葡萄牙語,吃住行都是巴西人的習慣;等保姆休息、父母帶孩子時,一方講青田話,一方講葡萄牙語,溝通成了勉強的事;若逢保姆休息,父母又忙,只能把孩子們關在滿是玩具的閣樓里。
類似苦澀場景,他見過不少。他曾在意大利開工廠,見一位中國東北婦女,獨自帶著襁褓中的小孩來打工,平日把孩子放在搖籃里,身上系一根繩子連著,孩子哭則拉幾下搖籃哄,有時忙得騰不出手,便用腳踹繩子……季慧杰于心不忍,卻愛莫能助。
季慧杰回國后,還有身在意大利的華僑托來,請他幫忙勸勸自己在青田的兒子:30多歲的人了,從不工作,白天打游戲,開著跑車晃蕩,入夜則去喝酒,這怎么行?從小到大,除了問父母要錢外,少有別的交流。這位老華僑問季慧杰:“我在國外辛辛苦苦,一年給他寄回去30多萬元,我對他還不夠好嗎?”
季慧杰啞然。他幼時也是留守兒童,現今成了父親,一定要多陪孩子。一次孩子提出要去溫州玩,他第一反應是“溫州有啥好去的?”很快,他認識到自己是在用成人的觀念去否定孩子的想法。他找到青田團縣委副書記李劍鳴,主動為“洋留守”出謀劃策,比如“讓孩子們進城一天”,安排青田鄉村學校的留守兒童們到城里見見“世面”。
身為80后的華僑父母,相對祖輩,更有陪伴孩子成長、注重孩子心理健康的自覺。54歲的吳立群近日有些郁悶,他本想著,趁暑假把在西班牙的孫子和外孫們接回老家。他一直覺得把孩子送回國讓老人帶是再好不過的,想不到,在西班牙碩士畢業的女兒明確拒絕:帶孩子是父母的事。
在青田僑務辦公室工作的潘俊靜,曾在西班牙打拼數年。她的一對兒女,寄養在一位保姆家中。前些年她回來了,重要因素就是她始終放心不下兒子的學習。出國之前,她便找過青田某小學的校長,提出異議:一個班級怎能頻繁更換班主任?難道華僑孩子多就可以“散養”嗎?以前不少青田父母有種觀念,認為自己在國外苦一點,孩子在老家若成績不好,不妨出國幫忙看店。如今不然,潘俊靜希望孩子能好好讀書,即便要出國,也是要留學去。
他們都相信,伴隨著中國的發展與國人的自信,“洋留守”兒童會越來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