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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1月21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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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顧問：埃迪·沙米爾－巴隆
身份：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美國全國委員會委員、紐約地標保護委員會委員、紐約市地標保護委員會委員。她是一位建筑史、藝術史教授，同時擔任布魯克林藝術學院的董事。
我認識她，卻是在另外一個場所——紐約市地標保護委員會，她是11位委員之一。在那里，她向公眾展現(xiàn)出自己對歷史建筑、歷史街區(qū)嚴謹?shù)膶I(yè)態(tài)度，以及堅定的信念。
2017年秋天，埃迪來到北京，參加中國城市化委員會主辦的主題為“建筑提升市民生活品質”的茶話。會后，她接受記者采訪，就紐約地標委員會的行政執(zhí)法基礎、地標保護與經(jīng)濟發(fā)展的關系、如何促進市民參與歷史保護等問題進行了詳細解答。
紐約市地標保護委員會每天要處理大量申請
提問一：作為紐約地標保護委員會的委員，您的主要職責是什么？
埃迪：我們是市政府的一個部門，同時也有指定的專家團隊。11位委員由市長提議，通過市議會來任命。但是只有委員會主席一個人的身份是政府雇員，其他10位是志愿者。按規(guī)定，11位委員必須包括建筑師2人、房地產律師1人、城市規(guī)劃師1人、歷史學家1人、房地產業(yè)代表1人 ，以及來自紐約市5個區(qū)的代表各1人。這樣的人員構成，一方面能夠體現(xiàn)專業(yè)人士的意見，另一方面能夠體現(xiàn)與歷史建筑密切相關的當?shù)孛癖姷南敕ǎ瑫r極大減少了為利所趨的房地產開發(fā)對歷史文化傳承所造成的沖擊。
委員會每年會收到14000份地標提名申請，我們需要對每一處都進行審核。整個委員會不到70人，忙碌程度可想而知。作為委員，我們每人每年審閱400到500份提案。
除了對地標提名進行審核，投票決定通過或者否決，我們還負責審核施工計劃是否恰當。
恰當是個很重要的詞，也是一個有相當靈活度的詞，委員會有完全的自主權認定恰當與否，所以我們做的工作和大法官很相似。判斷一個修建申請是否恰當，考慮因素很多，包括建筑本身的風格、所采用的材質、它和周邊建筑的關系，和街道的尺度是否和諧等，甚至還包括無法言說的特殊氣息。我們也批準了很多完全當代風格的建筑，比如在一座1789年的教堂附近新建一座商業(yè)中心，我們批準了這個計劃，因為從圖紙上看，新建筑的體量和裝飾紋樣以及窗子的樣式，都很恰當，和教堂形成了呼應，表達了對歷史的尊重。
委員們需要很詳細地再具體到，為什么該地標是恰當?shù)模忉屇男┓矫媸乔‘數(shù)摹Ｃ恳环萏崦麍蟾娑及ǖ貥说募毠?jié)和特點，和周圍建筑的關系，哪些方面符合委員會的規(guī)范，以及委員會對它的感覺。具體所考慮的因素，一是高度和外形要與周邊建筑、街道相協(xié)調；二是新建筑的外觀應包含該歷史街區(qū)絕大多數(shù)建筑共同具有的特色和細節(jié)，比如通風管道、柱頭裝飾等；四是質地、材料和顏色要和街道上其他建筑的材料、顏色、表面質地相協(xié)調。
提問二：紐約市民如何參與地標保護活動？
埃迪：十地標委員會每個月舉辦三次市民聽證會。在上周舉行的聽證會上，紐約公立圖書館一個目錄大廳申請成為室內地標。所有委員都投了贊成票，市民也沒有提出異議，所以提名順利通過。這就意味著以后這個大廳所有的內部裝修、裝飾、設施、家具要動一根毫毛，都必須報請地標保護委員會同意。
每個人都可以來參加聽證會，或者來辦公室現(xiàn)場查詢，每次聽證會也都會把全程錄像放在網(wǎng)上，有興趣的話可以隨時打開看。我們要做的是確保參與者完全明白這些提議的內容和后續(xù)的影響。他們看過視頻資料后，可以在參與第二次聽證會時提出自己的想法。
提問三：在美國，很多土地都在私人或者公司手里面。美國憲法第五修正案規(guī)定“未經(jīng)正當?shù)姆沙绦虿坏脛儕Z任何人的生命、自由或財產。沒有補償不能為公共利益征收私人財產。”而要保護城市地標，就必須對其所有人的財產權進行限制，以保護歷史建筑不被隨意破壞、修改。二者之間的矛盾是如何解決的？
埃迪：政府干預私人財產所有權，一般基于三個原因：人民健康、社會安全和公共利益。紐約市地標保護法的法理依據(jù)是將歷史文化傳承認定為公共利益的一種。“紐約地標法”從上個世紀60年代誕生之日起，就不是一個孤立的法律條例，而是納入了“出于公共利益而干預私有財產所有權”的相關法律體系之中,完整契合于紐約市相關法律制度與行政管理體系當中。在實踐過程中，無論政府部門依此執(zhí)法，還在轄區(qū)內自然人與法人依此守法，都順理成章。
在1978年“賓州中心火車站訴紐約市政府（Penn Central Transport Co. v. City of New York）一案中，紐約地標委員會拒絕了紐約中心火車站的擴建申請，理由是這一地區(qū)屬于紐約城市地標。原告聲稱這等于對其財產的“征收”，要求補償。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判決《紐約地標保護法》是合法的，地方立法可以為保護地標性建筑和歷史區(qū)域對個人財產進行限制。為什么紐約市有這樣的立法權？最高法院認為有兩個原因:第一，大量的歷史構造物、標志性建筑和區(qū)域沒有考慮到它們本身所內含的價值或其他經(jīng)濟利用而遭到破壞；第二，具有特殊歷史、文化、建筑學意義的構造物可以提高公眾的生活質量，城市地標保護法保護的是社會的整體利益，而不是少數(shù)個人的利益。各州保留的權力和授予地方政府的權力必須為公眾服務，保護公眾的利益。
自該案判決生效后，法院沒有判決城市地標保護條例是違法“征收”。
從東北方向俯看賓州火車站（1911年）
提問四：紐約是世界上最有活力的城市之一，房地產市場極為活躍。嚴格的地標保護法會不會阻礙當?shù)亟?jīng)濟發(fā)展？
埃迪：《紐約城市地標保護法》的立法目的首先是對代表或反映城市文化、社會、經(jīng)濟、政治和建筑的歷史改建區(qū)、景觀外貌和區(qū)域，實施保護、完善和永久保存。還有一個目的是穩(wěn)定和提高歷史保護區(qū)域的房地產價值。保護和促進城市的旅游競爭力也是我們的目標之一，充分發(fā)揮歷史地段、地標、室內地標和自然風景地標的價值，從而起到教育、娛樂和促進福利的作用。
紐約是個非常有活力的城市，房產價格非常高，社區(qū)變化迅速，而地標提名可以成為限定發(fā)展的一種手段。當然，我們的想法未必總能實現(xiàn)。委員會并不想對一切建設叫停，只是希望能夠規(guī)范發(fā)展，因此你可能在紐約的老房子旁邊看到非常摩登的現(xiàn)代建筑，我們負責新與舊如何達成和諧。
下面一組數(shù)字可以很好地回答你提出的問題：
2016年一年，紐約市用于歷史建筑保護和維修的投資共800萬美元，為市民創(chuàng)造了9000個工作崗位；
因為房租便宜，新興的創(chuàng)意產業(yè)更容易誕生在地標建筑里。2016年，地標建筑里新開的藝術工作室的數(shù)字是3100個，而全市的數(shù)字是11045個。
在2016年，13萬位紐約人從事與地標建筑旅游相關的工作。
在賓州大火車站被拆除后，紐約市民奮力保護了中央車站。它是世界上最繁忙的換乘站之一
提問五：2017年夏天，我在紐約市皇后區(qū)道格拉斯頓小鎮(zhèn)采訪。這是一個非常美麗的海濱小鎮(zhèn)，屬于紐約區(qū)歷史街區(qū)地標。一位居民向我抱怨說，她家里的窗子壞了，從遞交申請到施工，足足花了兩年時間。她女兒剛剛生了孩子，周日會過來跟她住一天，老房子就顯得擁擠了，可位于歷史街區(qū)的房子根本不能拆了重建，所以她很羨慕相鄰社區(qū)的有錢人，房子隨便拆，隨便蓋。既然提名地標會給房屋的主人帶來很多限制，那他們?yōu)槭裁匆鲃由暾埌炎约旱姆慨a列入紐約市地標呢？
埃迪：購買被提名為歷史地標的房產，房主一定是非常欣賞這座建筑本身的美感的。把家安在漂亮的建筑里，他們?yōu)榇蓑湴痢Ｈ绻墙ㄖr間超過40年的歷史建筑，我們可以協(xié)助房主申請將房子列入美國聯(lián)邦政府內務部審批的歷史建筑名錄，這樣他在對這幢歷史建筑進行維修改造時，可以申請聯(lián)邦政府的歷史建筑稅額抵免，額度是20％，以及州政府的稅額抵免，也是20％。
你提到的道格拉斯頓，是一處歷史街區(qū)。住在這樣一處風景優(yōu)美的社區(qū)，是非常棒的生活享受，可以欣賞到建造于不同歷史時期、風格各異的房子。購買位于歷史街區(qū)的房產，可以保證你搬進去的時候什么樣，10年甚至100年之后還是什么樣。鄰居不會大興土木，不會有鶴立雞群的摩天大樓把你的陽光遮住。我們希望通過地標法來規(guī)范和限制房地產開發(fā)。
我們去年做了一個調查，結果顯示，被提名為地標的房地產更具升值空間。2015年-2016年，紐約市地標建筑的房產價值比平均值高出了8%。這也是人們愿意投資地標建筑的一個重要原因。
當然，大部分地標建筑都是私產，房主并不想受我們的約束，維修還得向我們打報告得到批準，有些計劃需要同時得到當?shù)卣偷貥吮Ｗo委員會的批準。我們和房主經(jīng)常有復雜的談判過程，這個過程可能會很長，所以矛盾在所難免。但從每年14000份地標申請來看，理解和欣賞地標保護政策的市民越來越多了。
道格拉斯頓小鎮(zhèn)景致宜人，不過也看得出道路有些破舊，2017年居民開始討論維修道路的問題
提問六：很多歷史保護專家告訴我，紐約地標保護委員會是一個非常強勢的機構，這種強勢體現(xiàn)在哪些方面？
埃迪：我們只是在做應該做的事，但我們出具的文件是具有法律性質的，有強制執(zhí)行力。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強勢。
所有對地標建筑的修改、重建、拆毀行為，房主都要向地標委員會遞交申請，由我們審定該行為是否對地標建筑外觀產生影響。如果我們判定該工程合理，會頒發(fā)一張“合格證”，允許施工。
而房地產商人在歷史街區(qū)內開發(fā)房地產，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社區(qū)委員會提出申請，審核通過后遞交地標委員會，來判定該計劃是否“恰當”。如果恰當，我們會頒發(fā)一張“計劃恰當證明書”給他，同時商定召開聽證會的時間。如果判定該計劃不恰當，我們會寫一封解釋信，寫明拒絕授予“計劃恰當證明書”的理由。房地產商在向建筑部門提交建筑申請時，必須附有地標委員會出具的規(guī)劃項目說明書和計劃恰當證明書。
一幢新建筑獲得批準，要經(jīng)歷地標委員會的仔細審查、舉辦多次公眾聽證會和公眾會議，有時候還會召集利益相關者召開會議。經(jīng)過以上溝通，建筑師會根據(jù)地標委員會和公眾的意見，對建筑設計進行修改。修改后的規(guī)劃需要再次遞交地標委員會。整個往往要經(jīng)過 3 年以上的時間。
如果沒有合格證，或者計劃恰當證明書，任何人不能對地標建筑進行裝飾、修改、重建、拆毀。所有人在這個過程中都要做到誠實，否則會構成犯罪，承擔刑事責任的同時，還須承擔民事責任。
紐約地標委員會還擁有簽發(fā)停工令的權力。只要發(fā)現(xiàn)存在違反《城市地標保護法》的行為，地標委員會主席或者其授權的代表可以隨時簽發(fā)停工令，由警察和建筑部門協(xié)助地標委員會主席執(zhí)行這一命令。
提問七：您從紐約來到北京，從一個超級大都會來到另一個超級大都會，有什么感受？你對北京的歷史保護有什么想法和建議？
埃迪：在北京，我有幸結識了好幾位學者、專家和建筑師，他們太出色了，無論對建筑，還是對歷史保護，都有獨到的見解。他們還很勇敢地把自己的想法付諸現(xiàn)實，或多或少改變了北京和其他城市的建設觀念。希望有機會和他們做更深入的交流。
北京太大了，我在北京待了三天，感覺連冰山的一角都沒有看完。我住的王府井附近，有很多胡同，還有很多看上去很古老的建筑。我走進了其中一座院子，那里現(xiàn)在改成了一間飯店，是一個很好的歷史建筑再利用的例子。
這間飯店看上去古色古香，但仔細觀察很容易注意到那些新的木料、石料，顏色、質地和原來的完全不一樣，放在一起非常突兀。希望在這些細節(jié)方面，政府能夠給一些具體的、簡單易行的指導，讓歷史建筑的維護、修整有章可循。
作為世界城市，如何能保護住自己的城市特色，是一個需要我們永遠思索的問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