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的兩極:上學還是打工?
我來自湖北黃岡的一個小村莊。自小我一直是重點班里的差生,在當時的農村,作為女孩,如果上不了重點高中然后考重點大學,就只有打工這一條出路。
1999年,我沒有考上重點高中。那年我15歲,只有37公斤,骨瘦如柴。父母覺得這樣的我出去打工會被人欺負,于是將我送到遠房親戚任職的一所中專,學了我至今都弄不明白的電子專業。半年后,學校就將我們全班同學送到深圳一家電子廠“實習”。所謂“實習”,其實就是打工。
2000年,新世紀的曙光照耀著中國,但在工廠的生活,讓我深刻感受到什么叫“命運”、什么叫“身不由己”。在流水線上辛辛苦苦工作,每個月也只有400元錢,除了留一點點用來維持自己最簡單的生活,剩下的錢就給爸媽補貼家用,供弟弟上學。
那時的我,非常痛恨沒有自由、沒有夢想、失去自我的狀態,也在心底埋怨父母不給我機會上大學。我一直想,上了大學,就不會這么辛苦,不會受這么多的委屈。
公益機構讓我上了大學
2002年的一天,我在寶安工業區逛街,偶然遇到一家公益機構的車載流動圖書館,才知道原來還有一群人在做著“公益”這樣陌生但又很有意思的事。在這個圖書館里,我接觸到了《平凡的世界》等讓我備受激勵的書,認識了這里的工作人員和打工的姐妹。我成為義工,經常與一些姐妹一起討論如果受到了欺負怎么辦、如何為這個社會的改善貢獻力量……
兩年后,我第一次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成為深圳公益機構“小小草工友家園”的全職工作人員,為來深圳打工的兄弟姐妹服務!這個決定,徹底改變了我的命運。
小小草是一個旨在豐富工友業余生活、宣傳法律知識、培養外來務工者友愛互助的民間公益組織。我清晰地記得,當時的機構負責人老王說,希望身邊的同事是可以放心交待工作的人。我把這個要求暗暗當作目標努力做到。我天資不高,只有笨鳥先飛,用勤奮堅持的態度面對每一件事。我珍惜所有學習練習的機會,做女工小組、做文學刊物、組織工友郊游、出演戲劇……
與公益接觸久了,很多想法逐漸改變了。我開始走出了自己的狹隘,對父母報以理解與感恩之心。對公益的認知,也從簡單的“做好人好事”,變成了從社會的角度看待問題,并找出解決辦法。但最大的改變,是從急于脫離打工群體,變成回到工人懷抱,與TA們同命運、共呼吸,從千千萬萬工友身上,找到明亮的力量。
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2006年底,一位叫小敏的年輕女工友,在深圳橫崗一家電路廠里,因為工作壓力太大,精神失常,幾乎流落街頭。小敏病情極其嚴重,必須盡快治療,但治療費用高昂,一個療程就要數千元,小敏家里非常貧困,難以承擔。這個消息在工友中傳開,大家在難過之余,開始想辦法幫她度過難關。最后,我們決定舉辦一場義演幫小敏募捐。雖然過程中遇到一些困難,但經過工友們一起努力,義演最終如期舉辦。
那天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武館師傅賣力表演功夫、工友樂隊用不專業的歌喉演唱最打動人心的歌曲、文學小組表演手語……圍觀的人群由開始看熱鬧到紛紛伸出援助之手,最后清點捐款,一共有1400多元。這筆錢相對于很多慈善募捐,真的很少很少。但這些錢都是收入不高的工友一元一元湊起來的,分量卻比什么都重。在之后的分享中,大家相擁而泣,既為小敏的遭遇而痛心,也為工友之間的情誼而感動。
就這樣,我們連著演了三次。幾個月后,經過治療的小敏病情大為好轉,已經出院,來到了小小草。我見到她,一個文靜的女孩,臉上帶著笑容。那一刻,我也開始理解了,雖然我們大部分的工作普普通通,看起來毫不起眼,但我們真的能夠讓無數的打工兄弟姐妹凝聚起來,形成一個大家庭,互相依靠互相幫助,我們這一群看起來一無所有的人,讓深圳這個傳說中冷漠的城市變得溫暖如火。
數不清的歡笑與淚水,讓我一點點成長。記不清接待過多少需要幫助的工友,記不清曾發放過多少張勞動法資料,與多少位工友成為朋友……幾年后,我已經能夠熟練地帶小組、接個案、主導內部會議、幫助新同事學習。到了新的機構“螢火蟲工友服務中心”,幾年的歷練,也讓我從一個自卑、迷茫的小女孩,變成自信、找到自己價值的“女漢子”。
這些年里,我遇到各種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幸運的是,我仍舊堅持著向善的初心,堅持著為千千萬萬平凡普通的工友服務的理念,一步步在前行。
誰說沒有改變?
曾經有那么一段時間,我也困惑過。很多人說:做這些有什么用?能改變什么?
這個真的難以回答。從最直觀的角度來看,真的很難說我們為社會的進步貢獻了哪些力量。
我們所做的,無非是我們認為最需要做的——“讓無力者有力,讓悲觀者前行”,讓沉默的工友明白自身的價值,與大家一起在城市中努力尋找尊嚴。
無數的工友放棄難得的休息時間,來做他們覺得有意義的事,他們找到“自己”,去幫助另外一些素不相識的人。他們在“小小草”需要幫助的時候站了出來。他們從三點一線的無名氏,變成樂觀、自信、樂于助人的正能量小伙伴,這就是我看到最真切的改變!
最難改變的是人心。這,是我的回答,也是我的價值!